第七百五十九章 野合

　　時當夏末，剛入農歷七月，在山東地界，距離玉米高粱等秋季作物的成熟和收獲，還有壹個來月的時間。
　　高粱是特意晚種了半個月，這個時候長得又高又壯，碧綠的葉子與碧綠的高粱桿綠得逼人眼眉，時有風來，那高粱便隨風仰偃，遠遠看去，宛如壹片海。
　　高粱地中間，是壹條狹窄至僅容二人並肩而行的羊腸小徑。
　　蹄聲踢踏。
　　是壹只小毛驢。
　　毛驢上坐著壹張僵屍臉的九兒。
　　她是不高興的，苦悶，無奈，卻又滿腹的委屈無人可以訴說。
　　甚至，有些絕望。
　　壹個老頭子，還有麻風病，就因為手裏有倆臭錢，開著壹家燒酒鍋，便拿壹頭騾子換了她，新婚之夜，她奮力反抗，亮出了剪子，自己跑回了老家，結果卻被親爹給訓了壹頓，親自押送她回來，壹邊走還壹邊壹遍遍的跟她念叨：那可是壹頭騾子啊！那可是壹頭騾子啊！
　　她終於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親爹的眼裏，是不如壹頭騾子的。
　　此時風來，漫天連野的高粱發出簌簌的聲響。
　　壹根高粱被風吹彎了腰，眼看要拂到九兒的臉上，她連眼珠子都沒動，迅猛地擡起手，壹把拍開了那高粱葉子。
　　這個動作，看得監視器後頭的執行導演鹿靈犀眼前壹亮。
　　“她的感覺真是越來越好了！”她忍不住心想。
　　事情也就是這幾天的事情，鹿靈犀當然清楚地記得剛壹開拍的時候，李謙對於秦晶晶的表現到底是有多麽的不滿意——雖然在跟著李謙拍了幾部戲的鹿靈犀看來，他的憤怒之中，只怕有好幾成的成分是故意的，只是為了激起秦晶晶的表演狀態而已，但不滿意卻肯定是真的。
　　但是現在……嘖嘖……
　　羊腸小路的寬度是提前算好的，但風可沒人能安排，剛才出現在鏡頭裏的那壹幕，純粹是計劃之外的情況，但九兒的反應，卻是如此的恰如其分。
　　小毛驢走路踢踢踏踏，毛驢上的新娘子搖搖擺擺。
　　毛驢是租的本地老鄉的，說好了，壹百塊錢，隨便使喚幾天。而且主人對拍電影很好奇，還以看護毛驢的名義，留在了現場。
　　這毛驢很溫順，跟秦晶晶相處了壹會子，就有了些親昵之態，至少騎上去它不會恐慌了。就是此前沒註意餵飽它，經常這邊要拍攝了、甚至在拍攝中間，它會突然停下，去嚼路邊的高粱葉子。
　　此時風大，小毛驢不知道察覺到了什麽，突然“嗯昂”的叫了兩聲。
　　按說這壹條該算是瞎了，但鹿靈犀並沒有喊停。
　　高粱地裏的歌聲，突然響起來，是壹個粗獷的嗓音——
　　“妹妹妳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頭……”
　　壹個監視器的畫面裏，是風吹動成片的青色高粱，吹動那壹片青紗帳；另外壹個監視器的畫面裏，九兒扭頭往高粱地裏看了壹眼：她記得那個聲音！
　　那天他給自己擡轎子，各種嘲笑和羞辱，各種晃，最後，她哭了。
　　壹個小姑娘，面臨著未蔔的、甚至是預知到必將灰暗的人生與前途，怎堪承受那樣的嘲笑？
　　也是那天，他們送親的壹行人，就在這片野高粱地裏，遇到了劫匪，當然，最後知道是假的，但正是他的挺身而出，壹夥兒人幹翻了劫匪，大家才知道那是假的禿三炮，不然的話，她面臨的必然是壹次強奸。
　　那個時候，她走下轎子，被假土匪逼著走進高粱地之前，壹次又壹次的看他，或者說，是在瞪他。而後來，當他們頂翻了劫匪，制服了假的禿三炮，他又反過來盯著她看，那眼神兒，火辣辣的，滿滿的都是毫不掩飾的粗獷的野性的欲望。
　　現在，他又來了！
　　她的眼底深處，神色復雜。
　　突然響起壹陣簌簌聲，壹個粗獷的漢子鉆出了高粱地，站在了羊腸小路的中間——鏡頭裏，余占鰲的肩膀上甚至還掛著壹條高粱葉子。
　　他就那麽站著，身體壹動不動的占著路，眼睛壹動不動地盯著她。
　　毛驢停下，她坐在毛驢上，也那麽壹動不動地看著他。
　　她的毛驢跑得快，她爹早就被丟在後面很遠了。
　　他走過去。
　　鏡頭有了那麽片刻的搖晃，估計是三號的楊傑被高粱給絆了壹下？看得鹿靈犀的心壹下子就提溜了起來。
　　還好，只是壹下而已，鏡頭很快就重又穩定下來。
　　那搖晃的感覺，反倒給剛才的畫面平添了壹份不確定。
　　他走過去。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冷冷的。
　　但那眼底深處更多的，其實是壹抹迷茫。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不知道人生該怎麽走，甚至不知道今天晚上該怎麽辦——是壹剪子戳死那個李大頭，還是直接戳死自己？
　　兩人平靜地註視著。
　　鹿靈犀心裏隱隱有些遺憾：其實這個時候，應該再多配壹架攝影機的，她特別想看看余占鰲現在的眼神！
　　她確定並確信：此時此刻，李謙的眼裏肯定在燃燒著壹把欲望的火焰！
　　可惜，李謙希望把這壹幕拍得隱晦壹些，所以，各種拍攝方案拉到壹起探討，最終他還是拍板決定：壹個鏡頭走完這壹幕！不給余占鰲特寫！
　　所以，此時此刻，攝影機拍到的，是他寬廣而雄壯的後背。
　　是他強壯的身體前瘦小的毛驢，和漂亮的、別人的新娘子。
　　他個子長大，伸手抓住她膝蓋上方的大腿，壹拉壹拽，輕輕松松就把她甩上了肩頭——她壹聲沒吭。
　　毛驢突然又叫了壹聲。
　　……
　　“哢！完美！”
　　鹿靈犀興奮地站起身來，大聲喊道。
　　郁伯俊就站在鹿靈犀的導演椅後面，抱著肩膀，從頭到尾全程看到了剛才拍到的所有鏡頭。這時候，他輕輕地揉搓著自己的下巴，壹言不發。
　　李謙並沒有走回來看壹看剛才拍到的鏡頭，甚至沒有任何要把秦晶晶給放下來的意思，只是壹回頭，喊了壹聲，“繼續，下壹個鏡頭！”
　　鹿靈犀聞言楞了壹下。
　　那壹刻，只覺得心都收緊了些。
　　早在今年年初，作為既定中的導演組成員，她就已經看到了李謙畫的那幅畫。
　　畫是俯瞰的視角，那是壹大片被壓倒的高粱地中間，躺著壹個壹身嫁衣的女子，而壹個後背粗壯身形長大的漢子，就站在那片被壓出來的空地的中間，正對著那倒在地上的新娘子。
　　整幅畫，色彩對比強烈，充滿著壹種幾乎無法形容也不可描述的茁壯的野性的美！
　　當時李謙就告訴她：這會是整部電影裏最美的壹個鏡頭！
　　而現在，它馬上就要來了！
　　深吸壹口氣，她拿起手持喇叭，道：“全體預備，下壹個鏡頭！”
　　……
　　畫面搖晃不定。
　　刺眼的陽光從高粱的縫隙裏，從頭頂傾瀉下來，晃人眼。
　　余占鰲大步向前，踩倒了壹棵又壹棵高粱桿。
　　九兒整個人被他攔腰扛在肩上，此刻隨著他的走動，垂在他後背上的上半身，自然而然的搖擺不定。
　　她甚至沒有擡頭。
　　漢子那寬闊的肩膀，土黃色的衣裳，光頭反射的陽光，鏡頭搖晃間偶爾閃過的刺目光線，周圍密密麻麻的青色的高粱，與九兒身上鮮艷的紅色嫁衣……
　　美到叫人屏息。
　　突然，他停下腳步，用力的去踩倒高粱，踩了壹棵又壹棵，兩部攝影機壹部對準了他後背上的九兒，壹部對準了他的腳。
　　然後，九兒在他後背上捶了壹拳，自己跳下來，也踩。
　　哢！哢！哢！
　　兩部攝影機，對準了兩雙腳。
　　那高粱地間躍動的光，那壹棵又壹棵被踩下去的高粱。
　　他們踩、踩、踩！
　　九兒甚至比余占鰲的速度還要快！
　　她顯得是那樣的迫不及待！
　　似乎這樣即將到來的壹次野合，是她生命中突然閃過的壹道光。
　　暗無天際的生命裏，很有可能會稍縱即逝的壹道光。
　　秉性裏的剛強，讓她下意識地知道自己該抓住它！
　　終於，她們踩出了好大壹片空地。
　　……
　　“哢！快點快點，攝影塔，搬過去，全體跟進，預備下壹個鏡頭！”
　　鹿靈犀大聲地喊著。
　　……
　　真實的場景，比畫來得更加震撼人心。
　　壹大片被兩個人四只腳踩出來的空地上，青綠青綠的高粱桿與高粱葉子鋪了壹地，四周是密不透風的、連綿無邊際的高粱地。
　　陽光明艷。
　　地上的、四周的高粱，青綠青綠的。
　　九兒躺在高粱地上，四仰八叉，雙眼望天，壹身新嫁衣，脆紅脆紅的。
　　余占鰲背對鏡頭，俯視的姿勢看著面前的女人，肩膀微微起伏，不知道是因為累了而喘粗氣，還是因為亢奮而熱血激蕩。
　　片刻之後，面對這個女子，他緩緩地跪了下去。
　　……
　　“哢！過了！”
　　鹿靈犀大聲地喊，心緒激蕩之下，音調出奇的高。
　　秦晶晶眨了眨眼睛，似乎覺得自己正在慢慢地回過神來，不由得緩緩吐了口氣，扭頭看時，卻見李謙還跪在那裏，閉著眼睛，正在大口大口的喘氣。
　　她看著他，初時不解，旋即露出壹個微笑。
　　普通人完全不知，劇組的人壹知半解，但是秦晶晶作為對手戲的女演員，卻從頭到尾親眼見證了李謙是怎樣變成余占鰲的。
　　外貌什麽的，都好辦。
　　李謙是書生型的長相，眉清目秀那種，在影視上來說，更適合演小生，但為了演余占鰲，他剃了光頭，刮了壹半的眉毛，讓化妝師給加粗加重了整條眉，然後使勁兒的往臉上抹那種叫人皮膚發癢很不舒服的化妝膏。
　　然後，他的臉變得粗壯彪悍了起來。
　　但難辦的，是戲。
　　開拍之前，作為導演，他用心地安排好了壹切，然後壹樣壹樣手把手地分別交給三個副導演，自己則把自己關了起來，壹關就是壹整天。
　　再從屋子裏走出來的時候，他甚至連走路都開始變得跟以前不壹樣了。
　　步子大，步距很不規則，粗糙，野性十足。
　　就連笑容，都從原來那種溫潤和善的笑，變成了壹種憨憨的、但憨厚之中又透著壹抹子不羈的粗野感覺。
　　那壹刻，真的，開拍之前試戲的時候李謙來來回回訓自己時積攢的些許不滿、些許怒氣、些許不服，突然壹下子就煙消雲散了。
　　她甚至恍惚感覺，那劇本裏的余占鰲壹下子就從字裏行間的描述中走出來了！
　　而剛才，被他扛在身上，壹路趟進這高粱地，她完全沈浸在戲裏，感受著他身上肌肉的有力的賁動，只覺得自己的心撲通撲通的，跳得厲害！
　　似乎她真的就這樣被壹個半路蹦出來的男人，給扛進了命運中不期而遇的高粱地——這壹片青綠青綠的、太陽下無邊無際的高粱地！
　　……
　　片刻之後，李謙終於睜開了眼睛，但神色間，卻滿是疲憊。
　　秦晶晶坐起來，問他：“沒事吧？”
　　李謙搖搖頭，“沒事兒！”
　　說話間，他吐口氣，壹躍站起身來。
　　看都沒再看她，轉身往回走，大聲喊：“給我調出來，我要看回放。”
　　她直勾勾地盯著他的後背，壹直到廖敏過來，把她拉了起來。
　　……
　　畫面回放。
　　那是壹幕幕震撼人性的美。
　　野性，不羈，灑脫，豪闊。
　　似乎越是在那樣壹個兵荒馬亂的年代，越是在這樣壹處無法無天、天生地養、無人栽種也無人打理、卻偏偏蓬勃生長的野生高粱地裏，人們才越是能夠擁有這難以言喻的自由之美、野性之美。
　　其他人都退開了，導演組的幾個人，和秦晶晶壹起，圍在監視器後頭。
　　李謙指著其中壹塊顯示屏，說：“老傅這個鏡頭拍的好，這個光抓得好！”
　　片刻之後，他又指著另外壹塊屏幕，說：“晶晶這壹下拍開，很好！”
　　鏡頭搖晃，跟在余占鰲身後走進神秘的高粱地。
　　李謙感慨，“老傅，這個牛逼！”
　　最後的最後，終於來到那壹大片被踏平的高粱地。
　　李謙沈默地看著、看著，壹直到回放結束了，還是沒說壹句話。
　　過了壹陣子，他轉過身來，說：“今天，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