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壹章 大風起兮，安得猛士

　　“好好說話，動不動就行這樣的大禮幹什麽？”
　　關洛陽伸手壹擡，壹股充沛元氣，隔空將李應扶起，“我這船走得慢，要到梁山還有不短的時間，妳不要著急，把事情原委壹條條講清楚，也好讓我有個判斷。”
　　“妳說梁山不日將有大戰，似乎對那裏很是了解，莫非妳們兩位現在就在那裏落腳嗎？”
　　李俊也坐不住了，抱劍起身說道：“這件事情，其實還得先從我身上說起，李應兄也可以說是受了我的連累。”
　　自從當年李俊被朝廷的招賢榜指名道姓拉去參軍之後，先跟著官軍打水匪，後來又被安排隨軍打西夏，輾轉到了宋遼界河，跟遼國的水師交鋒。
　　半年多以前，李俊在界河上受了重創，得到鎮守界河的大將韓世忠恩準，許他回老家休養。
　　他參軍南征北戰，多有勝仗，只以為當今天命皇帝英明，衣錦還鄉之後，所見的壹定是風不鳴條、田野青青的太平氣象。
　　誰知道他壹路還鄉，路上所見，竟然比道君皇帝年間還要淒慘，家鄉父老十不存壹，不是被拉到礦上就是逃難去了，村裏房屋雕殘，從前賴以為生的村港碼頭也荒無人煙，木板都被蟲蛀空了。
　　仔細打聽之後，李俊這才知道，道君皇帝那時的花石綱等等，固然是被取消了，可各地新開的礦場都要礦工做活。
　　每月每季，壹船壹船、壹車壹車的礦物，還要通過天下水陸轉運，送往軍中，送往汴梁，供應邊軍修煉和皇帝、禁軍所需，這其中不知道要有多少民夫受苦。
　　李俊是個有見識的人，大略知道天下礦場數目，又知道像韓世忠那般鎮守邊疆的精銳之師，到底需要花銷多少礦物，粗粗壹算就知道，各地礦場壓榨人命供出來的產量，遠遠超過了軍中所需。
　　他進城去找廬州太守，發現城中富戶人家，連奴仆都學到了魔道功法，各家倉庫裏的礦物堆積如山，每天嚼吃礦石，吞吐元氣，長街遛馬，城外打獵，好不快活。
　　各地礦場拼命開采的礦石，就是被這樣層層盤剝，大半都流入了各地官紳的口袋裏面，讓他們去供養族中子弟，招攬護院、豪奴，等到親眷子嗣多了，就再讓官府命令礦工們減少休息，沒日沒夜的開采。
　　李俊自忖在軍中有些功勞、也有官位在身，本來不想翻臉，只是苦勸那太守，說這是竭澤而漁，希望他能約束富戶鄉紳，收斂壹些。
　　那太守滿口答應，等李俊回鄉之後，卻不見半點更改。李俊找了他三次，徒勞無功，壹怒之下就想到汴梁去上告，等到了汴梁城，才發現那裏的情況比廬州有過之而無不及。
　　汴梁城中，但凡與大小官員沾親帶故的，什麽也不必做，只要坐在家裏，都有礦石分潤，都能練上魔功，富豪子弟搏戲為樂。
　　甚至李俊親眼看到，在汴河兩岸的青樓裏，許多人為了爭奪那些花魁女子，顯耀本領，假如吃了小虧，就只怪家中礦產太少，品質不純，再去找門路搜刮，下面的人於是又加了幾道工序，在礦石運走之前，叫人先開爐提純。
　　在汴梁城裏逗留了半個多月，李俊都找不到上告的機會，軍中立下的功勞，在汴梁城那些沾親帶故，醉吟風月的名門子弟面前，好像比壹張廢紙還不如。
　　他回到廬州後，那太守居然請他去聚會，宴會上明裏暗裏，百般奚落譏笑。
　　李俊終於忍耐不住，拔劍砍了那太守的狗頭，在太守府諸多護衛圍殺之下，輾轉逃遁，去到李應莊子附近。
　　李應跟他私交甚篤，見他被追的太急，險些就要被害了性命，就放飛刀殺了壹片官兵。
　　從此，他們二人就都被通緝，流落到梁山水泊。
　　話說到這裏，李俊悶了壹口酒，眉頭郁結，清了清嗓子，才繼續說道：“可我們到梁山不久，李應兄就發現了不對。”
　　關洛陽問道：“什麽不對？”
　　“那裏人太多了！”
　　李應接過話頭，說道，“梁山水泊，多有惡浪，蘆花蕩裏深港岔道無數，很容易迷失道路，人口本來就不算稠密。當年梁山上壹夥土匪被殺絕之後，屍體都掛在山上晾幹，周圍百姓害怕，都避得更遠了壹些。”
　　“可等到這回我們過去的時候，八百裏水泊中央的梁山群峰，居然聚集了五六萬人，其中大半都是青壯，還有小部分，竟然能把家眷父母壹起帶著遠遷到那裏。”
　　人多怎麽就代表不對勁呢？
　　關洛陽腦子壹轉，就明白了這其中的道理。
　　各地礦場征調民夫，把多少鄉野村莊弄得寥落冷清，那些青壯想要逃走，本來該是千難萬難。
　　可是梁山水泊短短幾年裏，就有幾萬人成功逃到那裏，很明顯是有人故意放開往梁山去的道路，誘導眾人往那邊逃。
　　大宋開國之後把國土劃分為十五路，水泊梁山就屬於京東東路的濟州管轄，但是幾萬青壯逃集至此，絕對不是區區壹州之地的事情，恐怕是京東東路的那些官員們，暗地裏都有了這個共識。
　　“官老爺們放他們逃到那裏，自然不會是發了善心，只會是圍三缺壹，誘騙百姓，到了那些人覺得合適的時候，再壹網打盡。”
　　關洛陽淡淡說道，“妳說梁山將有大戰，意思就是，已經到了那些人要動手的時候了。”
　　李應眼神微亮，拱手說道：“道長見識不凡，李某佩服。”
　　關洛陽說道：“那如果我這船裏的人不去梁山，又能把他們安頓到哪裏呢？”
　　“去青州。”
　　李應胸有成竹，手指壹彈，用指尖在酒壺側面紮了壹個小洞，隨著他腳步挪動，酒水淋在船艙之內，畫出壹幅地形圖來。
　　“青州多山，東南是嶗山，西南是五蓮山，北方有玲瓏山、駝山、雲門山，又有青雲山位居中央，地勢險要，地貌古樸，要逃難深藏，躲避官軍，其實那個地方才是最好的選擇。”
　　“只可惜京東東路各州郡之間的百姓，對深山古林望而生畏，官府那些人，又故意放松了對通往梁山的水道把守，才害的這些人能進不能出。”
　　戴宗聽到這裏，跟公孫勝互望壹眼，擡手打斷了李應的話，說道：“去青州只怕不行。”
　　“我和公孫先生之前就曾經路過青州，正因為那裏地勢險峻，所以許多險要道路，只需要小股官兵就能把守嚴密。”
　　“關道長自己固然不怕，但畢竟船上這幾千百姓孱弱，想要進入青州，定會生出許多波折。”
　　戴宗話音未落，公孫勝又補充道：“貧道之前路過青州時，觀望群山雲氣，只覺得暗藏兇險，青州也已經有許多人上山落草，拖家帶口，匪寨林立，關道兄就算能把這些人帶入青州，也還得再跟當地匪徒爭搶地盤。”
　　“這……”李應壹時語塞，苦笑道，“總比梁山好些。”
　　關洛陽嘗了壹小口酒，問道：“聽妳們兩位的意思，梁山是絕對擋不住官兵的？”
　　李應止不住的搖頭，說道：“我們打聽到壹些消息，附近幾個州已經有兵馬調集的跡象，約有萬人以上。若是道君皇帝年間，五六萬青壯對抗萬余地方兵馬，還有很大希望沖殺出去，甚至戰而勝之也未嘗不可，但現在……”
　　他唉聲嘆氣，“那些官府兵卒，少說也有幾年的魔道功底，對上這些手無寸鐵的青壯民夫，就如虎入羊群，隨隨便便也能以壹敵百，梁山那些人，根本沒有可能逃出去了。”
　　關洛陽說道：“那妳們兩位，是準備只帶著小股人，換壹個地方安身嗎？”
　　二人沈默許久，李應說道：“不怕道長恥笑，我們兄弟本來確實已經準備帶著壹些親近隨從逃走，只是半路上李俊兄弟說，在水中嗅到壹股蛟龍氣息，我就動了些心思。想要擒拿馴服了這頭蛟龍，裝作梁山的祥瑞，派人出去大肆宣揚，再搭上官府的關系。”
　　“只要坐實了祥瑞這件事，我就可以從中斡旋。梁山那些人被抓走，是不可避免的，但或許可以看在祥瑞的面子上，讓他們被抓的時候少死些人，少出些殺良冒功的事情。就算最後被拉到礦上，好歹也是多活了壹兩年的。”
　　李應語畢，舉起酒壺想要喝上壹口，忽然動作頓住，說道，“罷了，我也無顏再喝道長的酒……”
　　關洛陽站起身來，笑道：“那瓶酒已經破了，我換壹瓶完整的給妳。”
　　李應眼神略有些復雜：“道長……”
　　“妳們已經盡了力了，喝幾瓶酒又有什麽好慚愧的？”
　　關洛陽遞過酒壇，笑道，“來來來，壹醉方休。”
　　酒是美酒，但對於修煉過左道法術、魔道功法的人來說，要想灌醉他們，除非是提純了礦物元氣，調和而成的仙家美酒。
　　關洛陽跟他們邊喝邊聊，問到天南海北的事情，又問他們軍中見聞，當朝百官，問起破西夏的舊事。
　　二李被勾起了談興，越喝越是精神，不知不覺間都已經到了深夜。
　　等到夜風吹拂，月光從船艙外照進來的時候，李應豁然驚覺，匆匆起身，走出船艙。
　　林靈素壹直坐在船頭，發絲衣袍都被夜裏寒風吹動，也不知到底在看些什麽。
　　李應在他背後止步，壹語不發的站了良久。
　　李俊不明所以，跟出來壹看，也呆住了。
　　天上皓月清光，天邊星辰燦爛。
　　前方蘆葦茫茫，壹眼望不到邊際，波濤洶湧，潮汐起伏，水聲次第入耳，渺渺煙波遠處，十幾道山影矗立在湖泊深處。
　　“梁山！”
　　李應回頭看去，無奈說道，“道長，真是好玄妙的神通。”
　　讓整支船隊穩穩加速，不知不覺就來到梁山，同時還在聊天的過程中，讓李應、李俊都忘了提醒他們不去梁山的事情。
　　林靈素如同石雕，古井無波，這兩件事，顯然都是關洛陽做的。
　　李應直到現在才發覺，為時已晚了。
　　關洛陽走到甲板上，身邊還帶著壹絲酒氣，說道：“船底下那條蛟龍看似馴服，其實很有些耐性，我把它拖了這麽久，總算磨掉了它的兇氣，兩位要帶它離開，等到明日清晨就可以了。”
　　“不過，倘若妳們信得過我的話，倒不妨再多住兩天，或許能看到我為梁山帶來壹些變化。”
　　李應還能如何，只能點頭。
　　船隊速度放緩了壹些，慢慢駛入梁山水泊。
　　越過了外圍的蘆葦蕩之後，眼前的水面，頓時顯的開闊平坦了許多。
　　水面上只剩下稠密的浮萍水草，零星的有壹些荷葉，在風浪裏搖擺。
　　湖泊中心的梁山群峰，越來越清晰。
　　就在關洛陽他們這支船隊，離那山下淺灘只剩下不到十裏的時候，另壹個方向的水面上，也有壹支船隊不顧夜色，劈波斬浪而來。
　　李俊仔細觀望，道：“不是戰船，怪了，吃水這麽深，像是運送礦物的船只，怎麽會有這種船隊往梁山來？”
　　那支船隊走得很快，先行靠岸。
　　關洛陽想了想，手臂壹揮，青色的狂風流轉在船隊之間，推著船只轉向，在湖泊上劃過了弧形的軌跡，也朝著那支船隊靠岸的方向趕過去。
　　岸上已經有許多人在跟那些船上下來的人交談。
　　梁山的這些人，雖然本來只是普通民夫青壯，但能逃到這裏，為了自保，也自制了壹些長矛弓箭，無盔無甲，粗布爛衫，衣著很是簡陋。
　　他們以前可能從沒有經受過訓練，沒有學到過魔道法門，可是為了求活求存，夜裏的警戒壹直不曾放松，壹部分人跟那支船隊接觸，另壹部分人就駕著小船，向關洛陽他們逼近過來。
　　小船上的人到了近處，看見立在船頭的李應，頓時驚喜叫道：“是李莊主！李莊主也回來了，也弄到了船。”
　　梁山的人本來從各方聚集過來，彼此陌生，不免有些摩擦，李應他們當初來了之後，施展手腕，為他們調停裁決，短短時日就有了不小的威望。
　　李應聽見他們言語中的歡喜之意，心中更是慚愧，勉強應了壹聲，問道：“前面那支船隊是什麽來歷？”
　　小船上的人叫道：“是魯教頭和武教頭！”
　　李應吃了壹驚，還不及說話，前面那支船隊，就有人壹躍幾十丈，跳到關洛陽的船上。
　　關洛陽的船雖然飄在水上，卻穩如磐石，此刻竟然微微壹晃，蕩開水波。
　　來人生得面圓耳大，鼻直口方，須發茂密，赤著上半身，露出健碩肌肉，胸膛雙臂上橫七豎八十幾道傷口，血淋漓的，重濁之氣，滾滾欲發。
　　“哈哈哈哈，兩位李兄弟也回來了。”
　　李應不禁向前壹步，問道：“魯達，妳怎麽受了這麽多傷？妳跟武松不是都已經走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魯達笑道：“不是妳說官兵隨時可能攻打梁山，還說他們少說也要殺個千八百人報功，還要把其他人都抓去礦上日日鞭打做苦力嗎？”
　　李應說道：“是啊，我就是勸妳們早些離開，妳們教他們功法武藝，也來不及，沒有什麽用處的……”
　　魯達大手往李應肩上壹拍：“灑家和賢弟壹聽就明白妳的意思，確實，沒有金石朱砂嚼著吃，功夫練得不暢快，這幾天我們在附近找了些惡名昭著的豪族，洗劫了他們倉庫，又到城裏壹通好殺，劫了船隊，才運回這些好物來。”
　　他摸摸胸口，摸到滿手鮮血，嘶聲道，“跟密州顧守的那幾個大將兵馬廝殺了半個晚上，壹群賊廝鳥，真是好痛快。”
　　李應眼中流露出錯愕之色，茫然道：“可我的意思是，我們根本救不了他們，就算劫了這些東西又有什麽用呢，怎麽可能追得上那些官兵的功底？”
　　“能練壹天是壹天，到時候灑家打頭陣，帶他們沖殺出去，找條生路。”
　　魯達擺了擺手，不等李應再說，他那鼻子忽然用力嗅了嗅，眼睛頓時瞪得圓了，走到關洛陽面前，局促的搓了搓手掌。
　　“哎呀，好香的酒氣，這位道長不知是哪裏的高人，這酒香如此純正，可還有嗎，能不能勻些給灑家？”
　　關洛陽嘴角含笑端詳著面前這人，目光又從他肩側越過，去看岸上的人們，岸邊有個背負雙刀的漢子，也滿身染血，正雙手各拽著幾條鐵鏈，把那些船硬生生拉到岸上。
　　不知為何，關洛陽忍不住放聲大笑。
　　山水之間，風浪的聲音，也壓不住這道笑聲，山間叢林裏，落葉簌簌作響，岸邊的人擡頭看去，笑聲驚起了山裏好多飛鳥。
　　那邊，關洛陽袍袖壹甩，把小乾坤術裏所有的酒盡數取出，在船頭上堆如小山。
　　“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