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七十五章 蕩清余垢

　　邵淩霄壹死，皇後立刻請古蘭香壹同入深宮去尋皇帝。
　　深宮廣大，當初營建的時候，就有奇門陣法上的高人，留下了壹些布置，用於擾亂、提防那些高手的聽覺感知。
　　皇後找到皇帝的時候，那蘇木道人還沒有能尋過來，之後也許是知道自己已經錯失時機，那踏在蜈蚣飛劍上的陰氣神魂，就壹直沒有再出現。
　　而在宮城之外，安置傷者與搜剿魔教殘黨的行動，已經同時展開。
　　盧家子弟和門客全部化作妖魔之身，自然引得眾人側目，往生方丈與姜尚書等人逼問之下，終於問出緣由，當即帶著所有人趕往盧家地牢。
　　結果自然是人去牢空，對於多次見識過那些妖人法術的往生方丈來說，這裏的暗道機關、密鎖門戶全都沒有被破壞，景洪卻能夠潛逃無蹤，也算不上是什麽怪事了。
　　淩晨時分，安非魚帶著城外那些人進入長安，眾人散去，救治傷者，他就徑自去尋關洛陽。
　　找到人的時候，關洛陽正在壹片廢墟之間，幫大夥兒壹起煮熱水，屈指輕彈，便有壹道道火苗飛出，點燃那些從建築殘骸裏運過來的“幹柴”。
　　受傷的禁軍士卒和長安百姓，有很多都要用煮沸後的水再放涼壹點，擦洗傷口，上藥包紮。
　　軍中的醫官和長安城裏各家醫館的大夫都被召集過來，在周邊忙碌。
　　“聽說妳受傷不輕，不抓緊時間去療傷？”
　　安非魚坐到關洛陽旁邊，屁股底下是壹塊壓在瓦礫上的門板，恰好及膝高。
　　坐下之後，安非魚先輕輕捶了捶自己的膝蓋，松了口氣。
　　他雖然沒有受傷，但是活化契約的能力，需要消耗他本身的活力，為了使那些灌滿了高純度真氣的箭雨，能夠飛越數十裏誅殺妖魔，他現在渾身上下哪兒哪都虛，放松下來後，每壹個關節都酸痛。
　　擡著重傷同袍的士兵，腳下被碎磚絆到，驚呼壹聲，快要撲倒時，忽然周身壹輕，被他們擡著的人和他們自己的身體，都漂浮起來，微微離地。
　　等他們站穩後，感激的向著背對他們的關洛陽行了壹禮，便匆匆離開。
　　關洛陽收回點向背後的那根手指，輕咳了聲，慢悠悠的說道：“順手出點力氣，不影響我療傷，沒必要特地找壹個封閉的地方去靜養。”
　　要想突破虛空取神的境界，七到九種勢，算是最好的選擇，但在理論上就算是九種勢齊聚，成功率最大的時候，也只有百分之六十左右的把握。
　　關洛陽目前只有六種勢，源自於無為真經的那壹種，甚至還未曾徹底成熟，這次突破失敗可以說是早有預謀，也算是為自己積累壹點經驗。
　　他所受的傷，自然要遠比送給邵淩霄的那部分反噬輕得多。
　　安非魚看他不像是在逞強嘴硬的樣子，也就放下心來，至少說明他的傷不可能危及生命。
　　“這麽說就只剩下壹些小嘍啰了？”
　　關洛陽說道：“敵方小隊應該還有兩個人潛藏起來了。”
　　“但是他們能在本土人物那邊借到的勢，已經是約等於無，而我們這邊，正是本土勢力群英薈萃的巔峰狀態。”
　　安非魚伸了個懶腰，身上骨頭哢哢作響，道，“他們那邊最好的選擇，大概就是放棄在長安城跟我們分個妳死我活的任務標準，直接茍到任務時間結束。”
　　“要是還不甘心想報復的話，長安壹共才這麽大，無論針對我們哪壹個發起突襲，都足夠其他人趕過去幫幫忙，正好讓我們有機會把任務完成度再擡高壹點。”
　　“反正，不管怎麽說，都沒什麽好怕的了。”
　　……
　　長安城中，房屋的損傷，百姓的傷亡，成為接下來壹段時間朝廷處理的要務，罪魁禍首已經灰飛煙滅這件事，也作為安撫民心的策略詳細宣揚出去。
　　古蘭香成了關洛陽他們這支小隊裏最忙的壹個，因為她要督促官府的人將深淵者和那些妖魔的碎屍殘骸全部收集起來，連血跡滲透過的地方都要鏟走。
　　畢竟那些妖魔雖然可怖，但他們的生命力也是肉眼可見的強大，這個武俠世界裏從來不缺想要火中取栗、膽大包天的人，無論是官府還是關中武林的那些人物，都要提防著，萬壹他們藏起些東西來，可能又會鼓搗出壹場大禍。
　　把自家嫡系坑到近乎滅門的盧固安他們，就是前車之鑒。
　　不過，古蘭香代表著關洛陽他們的態度，往生方丈、皇後、風將軍他們，也都贊同不能留下這些東西，就算部分人懷有陰私之心，也沒敢動手。
　　深淵者和妖魔殘骸都被運到城外空地上，古蘭香用她的酒點燃第壹把火，又掏出舍利子，展開禁魔結界，等待著這些血肉全部在烈焰的焚燒炙烤之後，失去活性，化作焦炭才罷休。
　　仔細在那堆黑炭裏繞行著檢查壹遍後，古蘭香嘆了口氣：“可惜了，我的酒全用來點火了。不然大功告成，怎麽也得喝點酒慶祝壹下。”
　　顏妙清笑道：“長安也不乏名酒美酒，取長安八水釀造的古方，從嶺南運來的，乃至塞外的，居兄也深得此道，不如讓他請我們去品味壹番。”
　　居不用神色清淺，點頭應下，便帶著眾人回城，尋了東市壹處酒坊。
　　他的琵琶兵解在體內，但那壹雙修長潔浄的手，碰在酒杯上的時候，也像是在輕觸琴弦，不自知的就露出壹點笑意。
　　古蘭香看出他是個真正愛酒之人，酒家又說釀得新品，自然喝得更加盡興，酒至酣處，起了促狹的性子，還打發人去問往生方丈要不要壹起來嘗些。
　　翠色羅裙紙傘遮陽的小娘子，也提了壹壺酒，從這酒坊的後門離開，穿過兩條街之後，轉入壹家青磚黑瓦的富商宅院裏。
　　朱琳瑯在堂內等著，壹見她回來，就問道：“得手了。”
　　做了易容的秋如醉將酒壺放下，動作不輕，酒壺跟桌面發出壹聲脆響，道：“壹群酒鬼，要讓他們喝醉，實在不難。”
　　朱琳瑯不由皺眉：“妳去的時候也是這麽不小心？居不用他們身懷神兵，那個女人更是宗師境界，就算有天機玉鏡遮掩，妳要在他們酒裏下毒，也該萬分小心。”
　　“酒本來就是毒，我根本沒有下毒，只不過是讓酒更醇罷了。”
　　秋如醉倒了杯酒，笑盈盈的送給坐在上首的白發婦人，道，“我對他們沒有殺意，用的毒也並不致命，有什麽好怕的，若畏畏縮縮，才更容易被他們關註。”
　　本是個老太婆模樣的景洪，如今除了壹頭白發，面貌仿佛只有三十上下，接過酒杯嘗了壹口，默默品味片刻，贊賞道：“妳用藥的天賦當真卓絕，唉，可惜教主事敗，不然我們現在已經可以放手把這大唐當做試藥的地方了，老身還有許多妙思，可以與付姑娘和妳壹同討論。”
　　“不過老身聽說，妳本來是正道子弟，投奔火羅道之後，也不太肯用那些置人於死地的絕毒了，豈不是束縛了自己的才幹？”
　　秋如醉嗤笑壹聲：“這流言是哪來的？當年的我，確實為那件事後悔過壹段時間，可現在我早就不在乎了，我只是不太想用我調不出解藥的毒罷了。”
　　“畢竟，如果用刀殺人，可以砍他十分，也可以砍他三分，能殺也能收，可如果用那類毒殺人的話，就算我自己想讓他們再活壹段時間都做不到，那就不好玩了。”
　　景洪眼中流露異彩，道：“居然是這樣麽，妳想能讓他們死，也能讓他們生，又隨時都能有第二次選擇的權力，把活生生的人變成身邊的玩物，這樣的性子，難怪教主對妳那麽看重。”
　　秋如醉笑道：“景洪長老不是也正在施展這樣的手段嗎，雖然我們已經敗得太多，但還沒有壹敗塗地。”
　　景洪懨懨道：“弒帝，天災，饑荒，還有我們所負責的瘟疫，這些才是完整的計劃，教主如果能不那麽任性，能等到我們把瘟疫布置好了再行動的話，不管怎麽說，都不至於走上死路了。”
　　朱琳瑯聽到這裏，不禁眉頭微動，道：“莫非長老這些時日在城中各處散布的那些毒物，還有能夠破解的辦法？”
　　“當然，如果我們自己都沒有克制的手段，又何談將這些百姓將士化作我們手裏的刀呢？”
　　景洪握著桌角說道，“等到事態蔓延，我們的教眾掌握著對他們生殺予奪的法子，才能將這些人作為我們的底蘊，令教門復興。”
　　朱琳瑯眉眼壹松，喜上心頭，其實邵淩霄死了之後，他已經覺得大勢已去，這時候還要停留在此，到處放毒，不過是垂死的掙紮，但是現在看來，似乎他們還真有扳回壹城的可能。
　　畢竟關洛陽那群人武功再高，也奈何不了瘟疫啊，到時候長安百姓的性命操於壹手，那群人又豈能不退讓？
　　“這樣說來。”朱琳瑯想起壹事，“蘇木道長也不該急著行動的，我們何不勸說他等待壹陣子？”
　　“這兩件事不可相提並論。”景洪搖頭，“殺死教主的那人重傷未愈，如果再等下去，恐怕就沒有殺他的希望。這個時候蘇木自己願意犯險，再好不過了。我們只要做些輔助，靜等他出個結果便是。”
　　“反正連他也不知道現在的我們究竟身在何處，就算敗了，也影響不到我們的計劃。”
　　朱琳瑯不禁說道：“那我們就不為教主、副教主他們報仇嗎？”
　　景洪沈默了壹會兒：“我們當然想，但我們當下能在這方面做的努力，已經做完了。令古蘭香醉去，令往生和尚以為查到他寺中先人屍體的下落，再多，過猶不及。”
　　“何必這麽悲觀呢，我覺得妳們至少還可以再做壹件事。”
　　屋外傳來壹個聲音，驚的三人色變。
　　關洛陽壹副病殃殃的模樣，跨過門檻，“不如親自來向我出招吧。”
　　……
　　姜尚書府中，仆人將今日的飯食送到房裏。
　　原本盤坐療傷的關洛陽睜開眼睛，走到桌邊，剛喝了壹口湯，便問道：“妳知道我師兄在太醫院那邊，病情如何了嗎？”
　　仆人恭恭敬敬的答道：“老爺特命我們關註消息，聽說安大俠腹中異物還是難以取出，但有各位名醫妙手，他體型已經控制住了，不再繼續長胖。”
　　關洛陽點點頭，喝了幾口湯就開始吃飯，又含糊著問道：“對了，妳說我都這麽胖了，妳還給我送壹點加了料的飯菜，是不是太沒有同情心了呀？”
　　仆人豁然擡頭，壹張膚色健康的臉，瞬間變成青色，兩眼中流淌下陰氣凝聚的黑色液滴。
　　他這張鬼壹樣的臉，對上了壹張突然變胖的臉，兩頰多肉，飽滿如圓月，眼睛都被擠的只剩下了縫隙。
　　變形偽裝的千幻寶衣，從安非魚頭上褪下，露出他現在“消化不良”“生機膨脹”的真容。
　　轟！！！
　　整座屋子活過來，變成壹張恐龍般的大口，上空錯亂垂落的木料，下方突刺生長的磚石，如同獠牙，猛然壹下閉合咀嚼。
　　但下壹刻陰氣滾滾，蜈蚣飛劍上下環繞，周遊壹圈，整間變形的房屋，就被切成了七八份。
　　蘇木知道中計，但這壹次交鋒之後，卻看出安非魚體內生機確實錯亂膨脹，很影響能力的發揮，頓時眼色壹冷，打算將錯就錯，蜈蚣飛劍先斬此人。
　　卻在此時，當空壹根竹棒砸了下來。
　　“是妳！怎麽會……”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有人以為穿身綠色武服，拿根棒子，挑個葫蘆，就是我了吧。”
　　身著侍女服飾的古蘭香，壹棍強過壹棍，為了那層偽裝，她連舍利子都暫且借給別人，還教了用法，“怕妳不知道，內衛右司統領的易容術也是很強的。”
　　安非魚坐在地上，雙袖壹揮，背後的空氣如同豎立的水面，泛起多處波紋，每壹處波紋中心裏，都以炮彈般的速度，飛出長著翅膀的長蛇。
　　這些活化的飛蛇，既是致密空氣，也凝聚著大量烈日光輝，飛行圍堵，阻礙著駕馭蜈蚣飛劍的那道神魂。
　　安非魚嘴上藐視敵人，其實心裏可壹直沒有放松，而關洛陽做的比他更過分。
　　從安非魚說出“沒什麽好怕了”那句話開始，關洛陽就讓古蘭香壹直緊隨在他身邊，直到任務時限結束。
　　也從那壹刻開始，真正的關洛陽就收斂氣息，遊走在長安城裏，再也沒有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只通過通訊玉牌來聯絡。
　　明明最強的那個敵人已經被幹掉了，關洛陽的態度卻好像比之前更謹慎、專註。
　　直到片刻之前，他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
　　……
　　姜尚書府裏發出巨響的時候，那座原屬於富商的宅院，也坍塌下來。
　　崩碎的墻壁瓦片之間，關洛陽腳下踩著七竅流血的朱琳瑯，右手平舉，鎖住了秋如醉的咽喉。
　　風雷之力震斷了秋如醉周身七成的經脈，也將她收藏在衣袖夾層裏的壹塊玉鏡震落下來。
　　被拋在旁邊的地上之後，秋如醉喉嚨裏發出艱難的聲音，咳血望著那面玉鏡：“妳到底是怎麽找到我們的？”
　　“天機玉鏡是可以用來騙過我們的感應，可妳們騙不過長安。”
　　關洛陽突破虛空取神的嘗試，雖然失敗了，卻跟長安城的許多建築產生了壹種奇妙的聯系。
　　這種聯系異常模糊，遠遠不足以做到全域高清監控的程度，可是，只憑著對於“惡意”的模糊區分，他夜行日行，徐徐遊蕩在長安城裏，壹處處搜索過來，也足夠鎖定最後的落點了。
　　“有妖魔變異體的例子在，不找出妳們這些人，我又怎麽敢放心呢？”
　　關洛陽看向景洪，面無血色，唇上微幹，弱聲道，“妳不出手嗎？”
　　景洪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半步。
　　這人剛才也是這麽個虛弱到不行的樣子，以拳對拳，以手對刀，壹招就把朱琳瑯打的雙臂皆折，砸在地上，手掌切斷了秋如醉的寶刀，快把她首級斬下的時候，才變了個鎖喉式，過程那樣緩慢，偏偏讓人避不開。
　　“呵！”
　　景洪冷笑了壹聲，“如果我死在這裏，三天之後，長安至少有十萬人會突發怪病，畏光、嘔吐，逐漸意識狂亂，甚至被尋常日光曬成燒傷的模樣，渾身水腫，嘶咬吞食活人的鮮血。”
　　“他們碰過的食物，咬過的人，劃傷過的動物，都會染上同樣的病癥，長安很快就會變成群魔亂舞的源頭。”
　　關洛陽捂著嘴咳嗽了壹聲，皺起眉來，視線垂下。
　　景洪要的就是他這心煩意亂的壹剎那。
　　瞬息之間，這白發婦人變成了數十道身影，有的翻身飛躍，有的飄然而去，往不同的方向逸走。
　　每壹道身影都快的驚人，也都有衣袂飄風之聲，全如實質。
　　被付克斯親自轉化成了吸血鬼的她，雖然血脈的濃度比制造者差了壹級，但她武功見識高深，以血族魔力推動當初魔教功法，幻變之神奇，既勝於武功，又勝於付克斯的魔法。
　　只要先走半步，她自信天下宗師也追之莫及。
　　但她眼前諸多景物卻突然扭曲起來，恍如化作壹條暴起的龍，龍騰至此的壹瞬間，卻又驟然張開雙翼，鳴唳穿雲。
　　那說不清是龍還是什麽東西的狂暴怪影，最後變成壹只帶著電光的手掌，拍在了景洪頭頂。
　　“比速度？邵淩霄都不敢跟我比這個。”
　　關洛陽單手壓著景洪墜落地面，手掌再度加力，令她雙膝觸地，分不清是骨頭還是石磚碎裂的聲音。
　　“啊！慢著……”
　　“我不需要聽妳的威脅。”
　　關洛陽眼睛眨了壹下，眼眶裏化作滿滿的電光，滿頭發絲在電力場的閃爍之下扭動起來，心意力量化作的電流，洶湧著從頭部流向手臂，然後灌註到景洪的大腦裏去。
　　龍的吼聲和兇禽的鳴叫，擠滿了她的腦海，雖然突破失敗，但已經隱隱有融合跡象的六種勢，化作洶湧的雷濤，掃蕩著這個以毒術殺人無算的頭腦。
　　景洪的慘叫很快變成嗬嗬的聲音，思維被鞭撻著，只能往腦海的深處運轉。
　　“說出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