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三十二章 勸爾壹杯酒

　　壹流高手練氣成鋼，舉手投足之間，真氣噴湧隨行，就算孤身面對萬箭齊發，鐵騎沖撞，也可以毫發無損，只要真氣不散，他們的軀體，甚至比天外墜落的隕鐵還要堅硬。
　　但是在跟境界相差仿佛的對手交鋒之時，很少會有人選擇空手去硬接對方的兵器，更多的都會選擇以靈巧的招式來封鎖、蕩開兵刃。
　　因為境界相同的對手之間，真氣內力的強弱是很難拉開壹個固定差距的，壹些特殊招式的運用，情緒的波動，都會使看似已經出盡全力的真氣又有短暫的增長。
　　妳拿空手接敵人兵器，也許第壹招的時候，內力勝過對方壹分，成功將對方打退，但第二招的時候，妳倉促發力，對方施展絕招，就有可能將內力反壓勝妳壹分。
　　那個時候，肌膚與兵刃直接接觸，連壹點應變的時間都沒有，就會被順勢切開血肉、砸斷骨骼，讓妳失去翻盤的機會。
　　但是今天的孟王侯並沒有思考這些事情。
　　他右手還壓著韓文公的槍桿，眼見棍刀來襲，左手壹探就擒住竹棍，右腳壹擡，直接踢中刀鋒。
　　嘭！！！
　　槍、棍、刀上的三股內力，將他身軀沖撞的向後猛退，他雙手卻順勢壹拉壹絞，把槍桿和竹棍交錯在壹起，中間接觸的那壹段扭的像麻花壹樣。
　　竹節爆裂開來，竹條跟彎曲的烏色鋼鐵緊緊的扭合。
　　孟王侯松手變招，快如閃電的壹掌，從上而下地拍在兩根兵器扭合的那個位置。
　　地面先被隔空拍出壹個半人大小的掌印，接著兩件兵器同時脫手，交叉狀墜落，深深陷入泥土之中，把那個掌印分成了四份。
　　趁著對方失去兵器，孟王侯完全不管那兩個伏擊他的人手，只壹個大跨步，身影直行，快的不可思議，擡掌推向韓文公。
　　韓文公袖口壹張，手腕翻轉，提起了自己真正的兵器。
　　之前，韓文公說那桿槍當初是西南大軍中的旗槍，這壹句並非虛言。
　　似這般旗槍，雖然在軍中的時候，號令揮灑，極具威嚴，但要說多麽適合用來揮舞戰鬥，那就不見得了，區區壹桿百鍛之槍，論其質地，甚至難以與壹些二流江湖人士的配劍、配刀相提並論。
　　韓文公擡這壹桿槍出來，不過是壹時興之所至，暮年出戰，也有幾份聊以懷念的意思，而他真正的兵器，卻是壹支筆。
　　筆桿長約壹尺半，青黯黯的，也不知道是什麽材質打造，但看著就極其沈重，筆頭大小如嬰兒攥拳，三寸狼毫發灰，只有筆尖壹點濃墨純黑。
　　他從袖裏翻出這支筆之後，用的是真正握筆的姿勢，食指中指勾壓，無名指、小指從內側抵住筆管，拇指按緊，掌虛、腕平、管直。
　　這個提筆的動作，剛好把孟王侯的這壹掌向上、向外格開，但卻只是勉強讓這壹掌，偏開了韓文公的身體。
　　迅捷無倫的掌力從他身邊轟然而出，擊打在後方的河水之中，從岸邊向河心炸起壹連串的水柱，浪花雪白，還有霧氣迸散。
　　孟王侯壹掌不中，肩頭壹晃，雙臂剎那間變換出三十六道飛襲不定的掌影。
　　這些掌影之中，從上方打去的，往往是五指箕張，如同浪頭拍擊。
　　從中間襲擊的，是並掌如劍，飛魚穿刺而至。
　　從偏下方，靠近小腹、腰間位置攻出的，則如同蛇潛地深，出手軌跡帶有弧線，銳利而陰毒。
　　韓文公所修煉的原道氣功，是皓首窮經的儒家高手所創，號稱為考之於經，質之於律，稽之以國家之典。
　　論到攻擊力的話，在壹流高手之中只能說是平平無奇，但是，旁人若想把他擊倒，對上這種批亢搗虛，恢而不漏的氣功筆法，猶如想以刀劍斬斷梅香，那也是萬分艱難。
　　他身子飄然往後退去，左手如同撫袖鋪紙，右手筆法連綿不絕，圈點勾撇。
　　將“提要鉤玄”“焚膏繼晷”“閎中肆外”“啼饑號寒”“含英咀華”“投閑置散”這壹連串既是書法，又是文法，更是功法的絕妙招式施展出來。
　　壹支大筆，在孟王侯連綿掌印的縫隙之間，每每勾搭圈畫，屢次三番格住發力最難的壹點，讓所有的攻勢，都從自己身邊滑開。
　　韓文公這壹退，已經遠遠退離了岸邊，去到了水上，那些被偏轉開來的掌力，如同壹道道昏沈的藍色光輝，轟擊在水中，炸起壹次又壹次的大浪水柱。
　　壹退壹進，兩人的身影都是踏水而行，真氣充盈，腳尖點著浪頭就能飛縱出去，壹路風馳電掣般的奔行到接近河心的位置，渾身上下都沒有沾染壹點潮濕的痕跡。
　　但是，就在韓文公再壹次踏足向水面的時候，真氣的運轉出現了壹點微不可察的遲滯，灰白的鞋底迅速的暈染開了壹片濕痕。
　　他雖然依舊退了出去，退的卻不如之前那麽輕松，不如之前那麽快、那麽遠。
　　韓文公神情悠然不改，心裏卻嘆笑：畢竟是如今這把年紀了，居然這麽快就抵禦不住四海昏蕩手了麽？
　　孟王侯的四海昏蕩手，壹入門練習此功的時候，最好要找水潭瀑布，乃至於要去海邊迎海浪揮掌，練出澎湃掌力，可是等到踏入壹流高手的境界，把這套武功練到大成之後，掌法中的四海，就有了另壹層的寓意。
　　指的是人體之中的陰脈之海，陽脈之海，血源髓海，顱宮腦海。
　　顱宮腦海人所共知，不必贅言。陰脈陽脈二處，指的是任督二脈。血源髓海，是指人脊椎通向四肢的骨髓元氣。
　　四海昏蕩手大成之後，與敵交手，只要跟對方的真氣產生接觸，哪怕沒能打破對方的防禦，也會逐步誘發“四海”失衡，引得內毒爆發。
　　內毒壹說，玄之又玄，並非自外界入侵的尋常毒物，而是指凡俗肉體生而有之的某些東西，甚至是銘刻在血脈本能，代代延續下來的事物。
　　譬如說人在遇到極驚悚的襲擊時，反而會四肢僵硬，不能動彈，無法及時躲閃；在遭遇過度的寒冷受凍之後，反而會失去理智的拋棄衣物；在情緒激烈的時候，會削弱對疼痛的感知，以至於踏入更危險的情境；在長時間饑餓之後，感受不到饑餓，以至於消化自身，內部出血的狀況下，反而覺得溫暖……如此種種，不勝枚舉。
　　脆弱的人體內，有無數種在失衡情況下，會致自己於死地的“內毒”。
　　四海昏蕩手造成的內毒真正大爆發時，會使得五臟融化，顱腦如沸，皮膚冷紅，含笑而死。
　　但韓文公並不急，他離那必死的壹步還有壹段距離，而拖延對手的這個目標已經達成了。
　　眺望岸邊，局勢已經徹底逆轉。
　　有關洛陽、古蘭香、陳守正，再加上在場外運用活化契約，帶來種種奇襲的安非魚，還有那些勉強也能起到壹點牽制作用的南宮雷等人。
　　臭名遠揚的采花大盜，曾經壞了清河崔氏貴女清白還能逃得性命的白不堅，以及號稱山中日斬三千次，在嶺南壹帶見武館必挑戰、戰則必殘殺的山中狼，很快也步了羅印的後塵。
　　白不堅逃跑時被安非魚的空氣雄鷹攔住壹瞬，關洛陽追上，壹腳踢中後腦，山中狼被關洛陽打斷左臂，陳守正架住長刀，古蘭香壹棍擊碎了他的額頭。
　　只有蔔算子見機太早，武功又比三名護法的水平還略勝壹籌，逃得太快，關洛陽他們沒能攔住。
　　此刻，眾人壹同向水面殺去。
　　關洛陽騰空飛掠的青影，陳守正踏在水面的輕波，古蘭香靠暴力踩水炸起的浪花，乃至於南宮雷等人都緊隨其後的聲勢。
　　似乎終於讓壹門心思要殺韓文公的孟王侯為之警覺、警醒。
　　他背對著那些人，只有韓文公能明顯察覺到他的眼神些微變化。
　　出乎意料，他突然停手卻並未逃竄，反而問了個問題。
　　“妳算到我會被妳激怒？”
　　“魔教嫡脈的人，大多都有些絕不肯被忽視的毛病，只不過壹般人的看法，他們根本不重視，也沒辦法利用他們這些毛病。”
　　韓文公樂得多扯兩句，拖延時間，道，“好在，老夫剛好是那種在妳們眼裏有點分量的人。”
　　當年魔教嫡脈的人，都是從六詔之地、群山之間，從小就被選拔進去，接受那些高山險地之中的師長教導，孤僻寡言，以嚴苛甚至堪稱虐待的練武為主，直到成年之後才允許出山行走。
　　他們的師長會傳授武學雜學，身體力行的教他們以力服人，以威壓人，卻不會註重他們的品德如何，所以這些人，壹到了山外花花世界，很容易就放縱妄為，踐踏禮法，墮落作惡。
　　以這種方法教導出來的魔教門人，天賦高明自不必說，毅力、忍耐力也都超乎尋常，壹旦身陷險境，更有許多奇想，是正道之人難以預料的。
　　他們自然是出色的，但在同為魔教門人之間，這種“出色”卻太相似了，無論他們在外面看起來多特立獨行，終究會被大眾劃分到“魔教”這壹整個群體之中，大而化之的冠以魔教門徒的稱謂。
　　韓文公當年研究許久，發覺這幫人其實近乎病態的追求著自身的獨立存在感，為了彰顯自身的獨特，甚至會不惜風險的為自己塑造出壹些怪癖來。
　　孟王侯當年是魔教長老，後來是火羅尊使，其實都不是什麽可以在大唐境內正大光明的身份，偏偏喜歡王侯壹樣的輝煌排場，也正是出自這類原因。
　　韓文公那個故意認錯人的激將法確實拙劣，換做任何壹個其他人來做出類似的舉動，都沒有辦法讓孟王侯產生什麽劇烈的反應。
　　但這老人，畢竟是當年征伐西南的主帥，還剛好是壹個武功沒有高到那種可怕的程度，卻又不太低的“故人”。
　　孟王侯明白過來，身上的氣息也愈發沈寂了壹下，眼中的光彩，鬢邊的發絲，長袍的下擺，似都凝住。
　　他腳下變成壹塊塊打磨如鏡面壹般的地磚，冰冷光滑，倒映著大殿頂端無數明珠鑲嵌成的星空穹頂。
　　大殿的盡頭是壹層層雕刻神龍九子獸紋石磚拼起的臺階，直通向最頂部，那像巖床似的寶座。
　　寶座後面似乎多根石筍攢在那裏，又好像是七首的毒龍，畸生、僵立著自己的脖頸，俯瞰著殿內。
　　寶座上有人，是壹道看不清的深邃撫劍身影。
　　“修揚，妳很幸運，天資也很好，可是妳已經很久沒有進步了。”
　　“屬下太耽於享樂了。”
　　孟王侯耳邊傳來他自己的聲音，帶著壹點猝不及防的惶恐。
　　他想，自己那個時候壹定是彎著腰、弓著背，不敢擡頭的樣子。
　　“不，享樂沒有錯，只不過妳的快樂太單調了，更是故意為了維持自己的形象而做出來的。這種歡喜的味道，不夠純粹啊！”
　　“歡悅，應該是壹件純任自然的事，去做壹些別的事情吧，找壹找除了虐待白玉美人、糟蹋美酒珍饈、揮霍金銀名馬，還有什麽是真正快樂的。”
　　叮！！
　　撫劍的人影輕彈劍鞘，唱出聲來，“飛光飛光，勸爾壹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食熊則肥，食蛙則瘦。神君何在，太壹安有……”
　　叮！！！
　　歌聲已遠，萬象破碎。
　　夕陽的光輝射入碎裂的穹頂，所有地面、墻壁、明珠的碎片，加速消失。
　　孟王侯腳下依舊是水，面前依舊是韓文公，韓文公的那句回答，甚至還有壹點余音在耳。
　　“大地遊仙，驚龍……詩篇……”
　　他怔怔囈語，含混到分不清那壹個個字音，隨後疾提了壹口氣。
　　這壹口氣從奇經八脈，丹田氣海，任督玄關，渾身幾百塊骨頭，血脈的縫隙之間，流淌出來，以至於壹身筋骨都隨之松懈。
　　孟王侯用這口氣向前壹吹。
　　韓文公全神戒備，從不曾有半點疏忽大意，及時擡手壹筆，渾身功力運聚，但耳邊的風聲忽然劇烈，眼前的所有急速遠離。
　　轟！！！！
　　壹線身影劃過水面，巨大的水幕轟隆升起，從河心延伸到岸邊。
　　啪——
　　鞋底踏在濕潤的岸上。
　　韓文公身形踉蹌，退壹步，又壹步，搖搖擺擺，也不知退了多少步，才得以凝住身子，壹手撫胸，吐出血來。
　　河心，氣空力盡的孟王侯墜入水中，水面齊到胸口，浪頭壹湧，拍到臉上。
　　他睜著眼睛，讓河水洗入眼中，身子又筆挺著，緩緩從水裏升起。
　　擡手壹掌，擋住關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