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人篇三六 心之補完——父親

　　今天，是幾號了呢？
　　墻上的日歷早已定格在9月4日，沾滿灰塵的紙張就如他的主人壹般了無生氣。宇文松呆呆坐在床沿，雙目無神地望著那張掛歷，原本健壯紅潤的臉龐已經清瘦，臉上的胡渣早已邋遢壹片。那壹頭烏黑的頭發，如今卻出現了他這個年紀還不應出現的白絲。
　　馬尾的末端已經卷曲，分叉。如果說以前的淩亂是充滿生氣，給人壹種朝氣勃勃的感覺的話，那如今的這頭馬尾，則是混亂、汙濁、骯臟的代表。那參雜的白發中，已經略微出現壹層……淡淡的死氣。
　　“宇文先生，有人來看妳了。”壹名刑警走至鐵窗之外，敲了敲牢門。當他看到裏面這個近乎死人的父親之時，默默搖了搖頭，拿出鑰匙，打開了牢門。
　　“宇文先生……妳……還好嗎？”
　　宇文松沒有回頭，甚至連壹點反應都沒有。那雙蒼白無力的眼睛依舊盯著那份掛在墻上的日歷，嘴唇微微開合，似乎壹直在說著什麽。那名刑警心下奇怪，湊過耳去……
　　“叔叔……她……她叫我叔叔……叔叔……”
　　十分簡短的壹句話，反反復復的從他嘴裏無力的念出。他已經說了多少遍了？有沒有千遍，有沒有萬遍？不知道，只知道他就這樣壹直念著……念著……仿佛要念到世界的盡頭……
　　那名刑警輕輕拍了拍宇文松身上的那件囚衣，壹股汗臭味立刻從內散發出來。他到底已經有多久沒洗澡了？
　　“宇文先生……有人來看妳了，是妳的律師，要不要去看看？”
　　這名年輕的刑警不敢太過大聲。對於這個公安局而言，宇文松的名頭遠比任何地位崇高的人還要響亮！所以，見到此刻的天平執掌者竟然如此墮落，那名刑警也不由得有些感傷……
　　在那名刑警的連拖帶拽之下……不，基本來說是拖著。因為現在的宇文松看起來就和壹灘爛泥沒什麽分別，他幾乎連路都不會走，雙膝蹭著地面，發出“噝噝”的聲響。
　　會面室內，柳寧月做夢也沒想到不過才短短壹個月，宇文松竟然會變得如此憔悴？！他就像壹個木偶壹樣任憑那名刑警將自己安放在椅子上，表情癡呆，嘴微微張著，依舊念叨著那幾個字眼。
　　“柳律師……妳看……”那名刑警望著宇文松，再看了看柳寧月，顯得壹籌莫展，“這個月來壹直就是這個樣子，問他原因也不說。給他飯吃就吃飯，如果不給就壹直餓著。拉屎拉尿完全不受控制，看起來……看起來就好像傻了壹樣……”
　　柳寧月只不過在剛剛見到宇文松時顯得有些詫異，此刻已經完全恢復冷靜，向那名刑警招了招手，示意沒事。
　　“阿松，妳感覺怎麽樣？”
　　“……”
　　沒用，不管柳寧月說什麽，情況也沒有絲毫好轉。宇文松仍然是旁若無人的自言自語，形態癡呆。
　　“柳律師……宇文先生他……他該不會真的傻了吧？我們也有請過醫生來……可醫生說他壹切正常啊？”
　　柳寧月沈吟半晌，道：“有沒有拿水潑過？”
　　“呃？？？……沒……沒有……”
　　“那就去拿盆水來，要剛剛冰化的那種，滿滿壹盆，從頭上給我潑下去。”
　　那名刑警嘟囔著去了。不多時，端著壹臉盆冰水進入，狠狠的潑在宇文松臉上。
　　這些冰水似乎終於起效，宇文松緩緩擡起頭，望了柳寧月壹眼，有氣無力地笑了壹聲：“啊……是妳啊……妳好……”
　　雖然有了反應，但他的眼神仍然蒼白無力。只不過望了柳寧月壹眼，他的頭就再次下垂，渾身宛如虛脫。
　　“阿松，妳的情況看起來不錯嘛。走路要人擡，洗臉有人服侍，就連坐個位子都有人幫妳矯正姿勢，好讓妳坐的更舒服？我看皇帝也不過如此。妳幹脆就壹輩子坐牢算了。”
　　面對柳寧月的譏諷，宇文松又是壹絲無力的笑容：“嗯……我……就坐牢吧……反正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這句話出口，柳寧月除了失望就是失望！以前的那個宇文松哪去了？那個神采飛揚，洞察秋毫，對人溫柔體貼，關懷備至，從來不會放棄希望的宇文松，現在怎麽變成這樣壹副死相？
　　“宇文松！妳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麽？！我好不容易幫妳找到了必勝的法寶，妳現在反而告訴我坐牢也無所謂？妳知不知道這種態度到了法庭上只會讓人覺得妳窩囊？原本可以勝的也勝不了？！妳這個樣子，小雨怎麽辦？小雨看到了豈不是要傷心死？”
　　“呵……”宇文松冷笑壹聲，壹種完全失敗的神色彌漫在他的額頭至上，“勝不了……不勝就可以了呀……我又沒有求妳壹定要勝……小雨嘛……無所謂……我不管了……”
　　柳寧月怒急！如果不是隔著這塊防彈玻璃的話，她壹定重重賞這個家夥壹擊耳光！這位律師環視四周，目光立刻緊盯著壹旁的那名刑警，大聲道：“餵，妳，幫我扇他兩記耳光。”
　　乍聞此言，那名刑警好像遇到核彈似的立刻向後蹦了壹步。連連擺手。
　　“阿松，妳到底是怎麽了？我所認識的宇文松並不是壹個會被輕易擊倒的男人。是不是……妳和小雨之間發生了什麽事？”
　　柳寧月非常聰明，不出幾句，就已經把事情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可她沒有想到，自己的這句話，竟然會讓對面的宇文松看起來更為落魄？更為陰沈？？
　　“阿月……我想……我已經想通了……我……並不適合當小雨的父親……她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父母……我不該……不該這樣的……”
　　柳寧月搖搖頭，果斷地道：“阿松，妳的情況很糟糕。看來妳和小雨之間有了什麽誤會。等到這次勝訴之後，這場誤會就會解除……”
　　“不……沒有誤會……”
　　“妳說什麽？”
　　“根本……就沒有什麽誤會……她……她叫我叔叔……沒錯……我的確是壹個叔叔……這哪裏有什麽誤會？這很正常……簡直太正常了！就好像日出東方那樣的正常，對不對——？！”
　　這位父親開始狂笑，他的神情變得異常詭異，簡直就像個得了失心瘋的瘋子！他笑著，大叫著！反反復復的嚷著“我是她叔叔”這五個字！瘋狂的笑聲在室內回蕩，充斥著種種無法言喻的感情！崩裂著，痛苦著！
　　“我就是她的叔叔！這個事實永遠也改變不了！對不對？就算我再怎麽努力，我也不可能成為她的親生父親！我也不是她最親最愛的親人！這段日子以來我已經想通了，也看透了！雪音說的沒錯，我的確是自私！原本我以為……我能夠做壹個好父親……能夠為了小雨奉獻壹切！我甚至發過誓，即使要我的命來換，我也不會有絲毫的怨言！為人父母的，就是要為子女奉獻壹切，不求回報的，不是嗎？！”
　　“可是……我沒有做到……就在我以為自己真的能夠做到毫無保留，不求索取的奉獻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我……竟然真的那麽自私？”
　　“我開始有了欲望……我開始想要獲取！我想將小雨強行留在我的身邊，不管用任何的方法！當我第壹次見到雪音的時候……我到底是高興多壹點，還是絕望多壹點呢？我所做的壹切，到底是為了她們母女能夠重逢，還只是為了料敵先機，爭取主動？我看透了……我也知道了。我根本就沒有那麽偉大……我只是壹個徹頭徹尾的自私鬼……壹個人渣！我總是想盡辦法去破壞雪音的形象，告訴自己這只不過是為了保護小雨不受那個惡毒母親的傷害！我總是以種種理由來為自己辯解，讓我在破壞她們母女重逢的時候能夠更為好受壹些！當日，當我戳穿雪音的假面具的時候……我到底是惋惜多壹點？還是暢快多壹點？我到底是真的無私奉獻，還是只想滿足自己的私欲——————？？？！”
　　宇文松完全站了起來，大肆揮舞著雙手，狀態已經接近狂暴！邊上的那名刑警開始有些後悔，也許自己不該為了壹時憐憫，而不為這位父親戴上手銬。
　　“夠了……我已經夠了……我終於看清了自己的真面目！即使雪音真的很好，她真的很溫柔，真的很想念自己的女兒，我也會不擇手段的去拆散她們！努力破壞小雨心目中母親的形象！沒錯……我就是壹個惡魔……我的內心的確是如此的自私！這樣的人哪裏有資格去當壹個父親？我已經完全失敗了……我不配當壹個父親……根本就不配！我就是壹個自私鬼……壹個徹頭徹尾的……人渣……”
　　長久以來壓抑的情感在瞬間爆發，宣泄之後換來的，卻是難以言表的空虛感……宇文松重新癱坐回座位上，剛才由於激動而顯現瘋狂的眼神再次回歸迷茫與空洞……變得灰白，毫無生氣……
　　柳寧月靜靜地聽著……看著……不說壹句話。默默註視著宇文松的每壹個動作，傾聽他的每壹個話語。心中思量著，慢慢的……開了口……
　　“阿松……難道說……那麽多年來，妳壹直都對小雨有壹種莫名的愧疚感？”
　　癱倒的宇文松似乎完全沒聽懂柳寧月的話，他擡起頭，虛妄的眼神顯現出壹片滄桑。
　　“……什……麽……”
　　柳寧月搖了搖頭，眼神開始恢復冷漠。那種眼神，好像不是在看著宇文松，而是在看著壹個陷入迷陣的“病人”
……
　　“妳收養了她，想要盡職盡責的做壹個父親。但在同時，妳也開始欺騙她，編制出壹個長達十五年也沒有破碎的夢交給她。因為妳並不是她的親生父親，所以，妳總是想方設法去隱瞞真相。這種矛盾，讓妳對小雨有了壹種非常強烈的虧欠感。對不對？”
　　“所以，妳想要為她付出，想要盡全力去當壹個好父親，來彌補自己的過錯。小雨無父無母的遭遇，更讓妳產生壹份絕對要保護好她，照顧好她的關懷。妳想給她最好的，但卻沒有辦法始終給她最好的。這也讓妳的內心深處，有了壹份自責？”
　　“十五年了……十五年的歲月不算長，但也絕對不短。在這十五年內，妳開始欺騙自己，欺騙自己真的是小雨的親生父親，想要隱瞞這份愧疚感。可是在妳的內心深處，血緣的不同仍然在妳不知道的情況下占據著妳的心靈，吞噬著妳的靈魂，讓妳坐立不安，生怕自己所擁有的壹切有朝壹日會被奪走。對不對？”
　　柳寧月的每壹個字，都深深嵌進了宇文松的心。她的每壹個問題，都深深刺進他的心！這些話刺痛了他嗎？還是因為……這是他自己都不想承認的……事實？
　　“碰”的壹聲，宇文松的拳頭重重轟在玻璃上，發出轟然巨響！他……真的瘋了？！
　　“父親對女兒好有哪裏不對？！我想努力做壹個好父親……這又有什麽錯了——？！我努力了……我真的已經努力了！我已經想方設法去當壹個好父親……我盡了全力！我費盡心思要好好教育她……犯了錯就罰，做得好就誇！不讓她隨便任性，努力保持她的健康！我真的想做她真正的父親！”
　　“可是……可是我卻永遠也做不到……我沒辦法……像真正的父母壹般全身心的奉獻……不求回報……我……我做不到……我永遠也做不到……”
　　淚水，痛苦的淚水，也是迷茫而絕望的淚水。宇文松不斷的用頭砸著玻璃，壹下……又壹下……最後，他終於累了，臉貼在玻璃上，失聲痛哭……
　　望著宇文松，柳寧月低下頭，似乎在想著什麽。眼前的宇文松已經近乎崩潰，他的世界已經混亂。如今的他，還有可能得救嗎？
　　“我……真的不明白……”
　　柳寧月站起身，望著從窗外透進的那壹縷陽光。這絲陽光，剛才還被烏雲所籠罩，不過現在，卻已經灑遍了大地……
　　“父母為女兒犧牲壹切，全身心的奉獻，這並沒有錯。或者說，這是壹種無比崇高的行為。宇文松，我沒有當過母親，所以不清楚為人父母的感受。但是，我也有過至親至愛的親人。我愛我的爸爸和媽媽，也愛我的爺爺。為了他們，我也可以奉獻壹切！……可是，如果當自己的家人即將被他人奪去的時候，難道我就不應該有壹點點的憤怒，壹點點的悲傷？不想家人離自己而去，難道是壹件非常自私的事情嗎？”
　　“父母之愛，天地最大。人世間的任何情愛也無法和這種感情相比。舐犢情深，可即使是禽獸，當有人要搶奪它們的子女時也會瘋狂，也會兇暴。即使是不擇手段，殺傷人命，也在所不惜。可是，奪回子女之後，卻是為了讓自己更無止境的付出，不計心血。勞財傷神，卻從沒有任何的不滿與怨言。想要子女呆在身邊，不想被他人奪去，這種情感到底是出自人性自私？還是為人父母者的天性？”
　　壹番話說的宇文松目瞪口呆。他呆呆地坐在位子上，頭低著，似乎在思考著什麽，領悟著什麽……
　　“阿松，妳說妳不擇手段，想要強行拆散她們母女。可妳有沒有想過，妳究竟為什麽會有這種感情？為了付出，所以自私，自私過後，依然是無止盡的付出，這究竟是為了什麽？”
　　“妳說妳沒有資格去當壹位父親，因為妳自私了，沒有全身心的奉獻。那我問妳，真正的父母究竟是怎樣的？想要孩子留在自己的身邊，努力、甚至不擇手段去破壞任何威脅到自己孩子的東西的情感，難道不是普天下所有父母都有的情感嗎？”
　　“普天之下……所有的父母……都有的情感……”宇文松喃喃自語，也許……他已經想通了什麽……
　　“宇文松，擡起頭來，照照鏡子，重新認識壹下妳自己。也許就連妳自己也沒有察覺，自己到底是懷著壹個怎樣的態度在面對小雨。在我看來，壹個想要搶回孩子的人，壹個不希望孩子離開自己而去的人，才是壹個真正的父母。而妳，宇文松，在妳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妳也早已成為了壹個超越血緣，超越法律的——”
　　“宇文雨的‘親生父親’啊！”
　　原本漆黑壹片的黑暗之中，忽然湧現壹盞燈火！繁瑣的思緒被斬開，紛紛擾擾的糾葛被撇向壹旁。宇文松那低沈的頭漸漸擡起，原本蒼茫無力的眼神，此刻竟然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壹個月的疲倦仿佛從他的身體上消失不見，換回來的，是壹種絕對強勁、永不止息的生命力！
　　“沒錯，我就是那丫頭的父親。不管她怎麽看我，即使是叫我叔叔，可在我心中，她永遠……都是我最寶貴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