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情竇

　　對白月光心動不已的模樣

　　好在這祖孫倆看不見湛雲葳，並不知道他們口中的當事人就在此處。

　　老爺子說：“我要妳做的這件事很危險，幾乎賭上性命。越家能為妳做的卻不多，能走到哪壹步看妳自己。給妳三日時間考慮，若願意，三日後的夜晚，來後山望月池找老夫。”

　　說罷，老仆推著越老爺子離開。

　　命書往後翻，湛雲葳既然選擇了老爺子的視角，便沒有轉圜余地，只得跟著他離開。

　　離開前，她回頭看越之恒，少年在劈柴，照顧屋裏的越清落。

　　他劈柴幹脆利落，跟切豆腐壹樣簡單。她莫名想到了他生辰那晚，自己回越府，越大人親自下廚給她煮了壹碗面。

　　很快，眼前的景色如水墨暈開消失，連帶著少年的臉龐也融在了畫卷之中。

　　腳下壹輕，她跟著老爺子重新回到了器閣。

　　老仆問：“家主，當真要將冰蓮給那小子？他是渡厄城中某個魑王的後嗣，要是心性不純，豈非給天下人培養了第二個魔頭。”

　　越老爺子失笑：“他成不了魔頭。”

　　“您為何這般篤定？”

　　越老爺子取下冰蓮，嘆息道：“妳見過跑出去壹趟，被迷得七葷八素回來的魔頭？”

　　老仆：“……”

　　湛雲葳嗆咳出聲，忍不住瞪了越老爺子壹眼。妳們兩個加起來都快千歲了，怎麽總說這些。

　　好在接下來的話題嚴肅多了，越老爺子說：“妳也看到了，這小子用壹把斧頭就劈開了我的結界，就算是當年的臨淵也做不到。他的根骨還沒測過，但想必不會低於八重靈脈。”

　　提起越臨羨，老仆眼裏總算有了點光彩：“大少爺確然天賦異稟。”

　　“這小子更甚。”老爺子感慨，“不輸於蓬萊的裴玉京，只可惜起步晚了壹些。”

　　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人人忌憚厭惡邪祟，自然也以此眼光揣度邪祟之子，哪怕他們什麽都沒做過。

　　這幾年下來，倒沒有邪祟之子生亂，只要不徹底入邪，他們看上去和普通人也差不多，越老爺子心中對他們的成見也淺了許多。

　　“還有壹件事，這兩日看了回溯鏡才知道。”老仆說，“幾年前，他曾往外放飛過壹次靈鳥，看方向，是往王朝去的。”

　　越老爺子頷首，若有所思：“王朝有回信嗎？”

　　老仆搖頭。

　　湛雲葳猜，應該是越之恒答應文循的那件事，沒想到他被困在齊旸郡的仙山中，也做到了和文循的約定。

　　老仆擔心越之恒和王朝有往來，越老爺子卻心知不可能。

　　靈鳥傳信，是仙門通用的術法。在越之恒和越清落幼時，宣夫人也曾教過他們修行。沒想到哪怕被關著的幾年，還是被越之恒自發琢磨出了些門道，難怪能闖出結界中去。

　　越老爺子的手拂過冰蓮的紋路，此等天資，都是命啊。

　　三日之期很快過去，這壹晚，圓月剛出來，越老爺子就帶著冰蓮去了望月池旁。

　　過了好壹會兒，越之恒還是沒來。

　　老仆不由擔心道：“他不會也怕了，不願意來？”

　　越老爺子閉著眼，氣定神閑。

　　不來壹輩子便註定困在後山之中，老爺子並不覺得那小子是甘於平庸的人，越之恒明顯不是越無咎這樣的膽量和心性。

　　不管是為了越清落，還是為了他自己，亦或者他不自量力看上的湛家小女娃，讓他走壹趟刀山，他指不定都得試試。

　　果然，當圓月的光徹底照亮望月池，路的盡頭出現了越之恒的身影。



　　他穿壹身粗布短打，明顯是幾年前的衣衫了，十六七歲的少年，身量拔高得尤其明顯。衣衫雖然簡陋，壹張臉卻尤為出挑。

　　湛雲葳和老爺子壹行人壹齊在望月池前等他。

　　“想清楚了？”

　　越之恒說：“嗯，妳要我做什麽。”

　　越老爺子說：“納化這朵冰蓮，跳進這池子中去，在裏面待夠二十七日，其間經歷噬心換骨之痛，若妳能活著出來，自此上越家族譜，我會為妳請先生，給妳越家子弟的待遇，將來妳也會是越家的家主。”

　　越之恒抱著雙臂，靠在壹旁的樹上，眼裏還帶著年少獨有的桀驁。

　　“就這樣嗎。”

　　越老爺子說：“還會幫妳救妳阿姊，明年仙門上學宮拜訪，也帶妳去，妳上次見到的人，就在那裏。”

　　越老爺子倒也不誆他，補充道：“冰蓮入體，壽命折損，妳考量清楚。”

　　越之恒沈默了壹會兒，拿過他手中的冰蓮，解開腰帶，脫去衣裳，往池子裏走。

　　湛雲葳沒想到他這樣果決，猝不及防看見他脫衣，她礙於禮節，移開了視線。

　　好半晌，待聽到望月池的悶哼聲，她才看向越之恒。

　　月光鋪滿池子，她不知道那水是什麽做的，仿佛在腐蝕越之恒的皮肉。

　　冰蓮懸於空中，其後沒入他的體內。

　　池水沒過越之恒的肩膀，誰都能看出他的痛苦，偏偏他壹聲不吭。

　　這是最快的洗髓和納化冰蓮的方式。

　　湛雲葳顧不上他沒穿衣裳的窘迫，涉水跑到他面前。

　　“妳還好嗎越大人？”

　　越之恒自然聽不見。

　　他緊緊閉著眼，唇幾乎被咬出了血，空氣中漸漸彌散出冰蓮的香氣。湛雲葳伸手去觸碰他，卻觸了個空。

　　她終於知道越之恒壹身冰蓮香從何而來。

　　納化冰蓮以後，越之恒的體質和根骨得到了極大的提升，其後修行短短幾年時間，便是世間壹流高手。

　　然而這個中痛苦，卻無人能體會。

　　壹片落葉落到池水之中，頃刻化作飛灰，而他得在裏面熬上二十七日。

　　池中偶有鮮紅之色湧出，是冰蓮在吞噬融入他的血肉。

　　漸漸的，他身上開始浮現蓮花紋路，這便是後來的憫生蓮紋。

　　納化的過程極其漫長，越老爺子並沒有壹直守著他。當眼前的影子模糊，湛雲葳知道，又是命書翻頁的時候了。

　　她望著越之恒的眉眼，忍不住想：每壹次見妳，似乎妳都在經歷命運的苦難。

　　越大人，望下次再見，妳能得償所願。

　　人的壹生，不能總是苦澀啊。

　　命書的聲音響在耳側，湛雲葳知道，這是命書將要闔上的訊號，所窺天命不能過多。

　　然而她卻想在離開前，最後看壹看，壹年之後，越大人是不是真的來過學宮，為何她毫無印象。

　　她對命書翻頁的規律已經隱約有些許了解，閉上眼，將自己帶入書頁之中，控制著時間流速。

　　眼前越老爺子替越大人請教習先生，他在雨中練習鞭子、學著煉器的畫面，仿佛走馬觀花而過。

　　視線再次清晰定格時，已經來到了壹年後。

　　湛雲葳低眸，發現身邊還是坐在輪椅上的越老爺子。

　　旁邊停靠著壹艘雲舟，越老爺子準備出行，他要去學宮拜訪舊友，交代接下來要做的事。

　　這是壹個清晨，陽光照在雲舟之上，沒過多久壹個腰間別著鞭子的少年走了出來。

　　正是越之恒。

　　不過如今的越之恒，已經不是望月池畔，那個困在後山的小邪祟。

　　壹年過去，他又長高了不少，她幾乎得略微仰頭，才能看清他的臉。

　　他臉部輪廓更加成熟了些，冷峻的半張臉上，仍舊有若隱若現的蓮紋。

　　越老爺子道：“出發罷。”

　　他們去的，果然是學宮的方向。

　　抵達學宮前，越之恒垂眸，拿出壹個黑色的面罩，系在後腦之上，遮蓋住了臉上的蓮紋，只露出壹雙淡墨色的眼睛。

　　越老爺子知道，這與自卑無關，而是越之恒已經明白將來走上的是壹條什麽樣的路。

　　蓮紋之事，越少人知道，便多壹分勝算。

　　如今教習先生加在壹起，也打不過越之恒。再過幾年，越之恒就會接管越家，“投效”王朝。自此他得積攢陰兵，以冰蓮之血，飼養這股能消滅靈帝的力量。

　　年少時那驚鴻壹瞥，只能埋藏在記憶中。不管是身份還是命數，兩人完全不可能有交集。

　　越之恒遠比他想像的成長得快。

　　壹年前，木屋前的少年，還會流露出那樣的目光。如今……老爺子心道，就算再見湛家那女娃娃，他的目光恐怕也能克制得跟看路邊的花草沒兩樣。

　　湛雲葳自然也發現了這個變化，她支著下巴，心裏覺得好可惜。

　　她原本還指望能見壹見少時的越大人心動不已的模樣呢，沒想過命書翻過的須臾，她就已經看不透越之恒的想法。

　　她甚至覺得，越之恒說不準此刻就已經把去年那點心思舍棄了。

　　畢竟九年後在三皇子府邸重逢，他對她那般冷漠。誰能想到少時還有這段過往？

　　然而很快，隨著雲舟行駛，壹股期待歡喜之意，代替了湛雲葳對越之恒心性過快成長的遺憾。



　　這條去學宮的路，湛雲葳曾千百次走過，但這是她第壹次站在旁人的視角，回到少時學藝的學宮。

　　而今春日，兩畔無數花朵盛開，爭奇鬥艷。

　　越之恒接過老仆的活，推著越老爺子上山。

　　路上遇到許多年輕鮮活的學子，他們身著學宮青色的服飾，見越家壹行的打扮，知道老爺子輩分不菲，紛紛行禮。

　　越老爺子看看別家陽光明媚的少年，再看看身後心思莫測的越之恒。

　　他說：“回去沒了蓮紋以後，妳也去上兩年家學。”

　　越之恒腳步頓了頓，道：“沒必要。”

　　許多東西他都已經會了。

　　越老爺子說：“人心、相處之道，是那幾個先生沒法切身教妳的東西，去家學看看，總能學到些新東西。”

　　這回越之恒沒反對。

　　壹路上，湛雲葳看見了許多師兄師姐，他們後來大多戰死在了與王朝的戰役中。

　　盡管這只是命書中記載的過去，在湛雲葳看來，卻美好得像場夢。

　　當時只道是尋常。

　　越老爺子今日打算見學宮宮主，最後壹次與故人敘舊。

　　老爺子看越之恒壹眼，說：“行了，不用再跟著我，妳自己去學宮中走走罷。”

　　盡管當初的承諾放在今日看，已經變了味。越之恒這樣的性子，既然知道沒希望，壹開始就不會給自己留余地。

　　老爺子知道他有分寸，索性趕走了他。

　　就算不惦記得不到的白月光了，也別在這杵著，耽誤他們老頭子談心。否則壹回頭看見壹雙冷淡又看透壹切的眼睛，會令他們老臉發臊。

　　他愛去哪兒待著去哪兒待著。

　　越之恒便推門出去了。

　　因著老爺子就在學宮，湛雲葳便能在學宮四處走。湛雲葳跟在越之恒身後，此時恰是春日，學宮中的花開得很美，落英繽紛，四處都有鬧騰的學子。

　　劍修們在桃林練劍，符修在曬自己寶貝的朱砂。

　　盡管知道越之恒聽不見，湛雲葳還是壹路給他講學宮中的趣事，他走到哪裏，湛雲葳就給他介紹哪裏。

　　然而十七歲的越大人，似乎已經有了後來的冷漠性子。

　　他沒有和任何人攀談的意思，也似乎根本沒想過要找她，甚至遠離了禦靈師的院子。越之恒在僻靜的地方盤腿坐下，闔眼修行，等著越老爺子敘舊完壹同回府。

　　湛雲葳擡眸壹看，發現他已經來了九思澗。

　　九思澗是學宮中犯錯弟子被關押受罰的地方，她坐在他身側：“怪不得我對妳沒有半點印象呢。”

　　原來當年的越之恒，根本沒和她有交集。

　　湛雲葳知道自己能留在命書中的時間不多了，老爺子指不定會徹夜長談。

　　等天明，太陽壹出來，她就得離開命書之中。

　　看不見少時這場重逢，心裏難免有些遺憾。

　　然而湛雲葳沒想到命運這麽會開玩笑。

　　片刻後，當她看見那個身著粉白衣裳的少女踉蹌走到九思澗下，小心翼翼清洗傷口時，臉色險些繃不住。

　　她終於記起來了這是哪壹日！

　　這壹年她十五歲，為了幫封蘭因師兄解圍，澄清他盜竊的罪名，得罪了太虛門公子等壹眾禦靈師。

　　沒多久，有人用影珠記錄下來她偷學控靈術，上報至學宮，她被罰了二十下杖刑。

　　控靈術本就是當世的禁術，長玡山主親自登門為女兒道歉，承諾會好好教導自家小禦靈師。

　　師尊最後嘆了口氣，讓湛雲葳封了術法，在九思澗下自省了壹夜。

　　九思澗下，入夜會極冷，對禦靈師來說，也是比較嚴厲的懲罰了。湛雲葳是這麽多年來，第壹個被送去九思澗關押的禦靈師。

　　記憶壹旦開閘，接下來發生的事就清清楚楚。

　　就算打死湛雲葳也想不到，當年她在九思澗下受罰，越之恒在上面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她看向身邊的越之恒。

　　越大人還帶著遮掩蓮紋的玄色面罩，也沒有避嫌的意思，就沈默地看著那少女遮遮掩掩含淚處理身上的傷。

　　他視線陌生，無波無瀾。

　　若非湛雲葳從命書壹路看到現在，幾乎真的以為他已經忘了她。

　　可直到天色暗淡下來，底下另壹個少年出現，給少女帶了藥和糕點，還啼笑皆非地給她擦了擦眼角的淚。

　　湛雲葳忍不住去看越之恒的反應。

　　她確定，哪怕下半張臉看不見，她都從越大人眼中看出幾分淺淺的嘲諷。

　　她尷尬得用手指纏繞自己衣裙上的系帶，知道接下來還有更過分的，有心想阻止，也想讓越大人快離開別看了。可是命書中，她只是個看客，只能破罐子破摔，忍著頭皮發麻的感覺，和越大人壹起看。

　　湛雲葳記得，十五歲的自己，並不如後來堅強。

　　受罰挨打她不在乎，可是讓長玡山主親自給師尊道歉，害得別人在背後指點爹爹教女不嚴，令她委屈又傷心，她亦不能理解為何天下人要禦靈師做籠中之鳥，剪斷他們的羽翼。

　　師姐妹的疏遠，看異類的目光，十五歲的自己原本還能忍住眼淚。

　　可是人年少時就是這樣，沒有人關懷還好，能默默忍住。壹旦有人關心，委屈和難過便壹發不可收拾，裴玉京給她擦完了淚，低聲道：“沒事，師兄在九思澗陪著妳。”



　　明月隱去，九思澗下越來越冷。

　　湛雲葳受了傷，半昏迷過去，很快冷得發抖。裴玉京心知不能在此處動用靈力，便脫下外袍，裹住湛雲葳。

　　九思澗下，少女依偎在少年懷裏，總算沒那麽冷，安穩了不少。

　　而湛雲葳已經無力去看身邊越之恒的臉色。

　　她就不該在命書中多留這壹時半會兒的，她現在走還來得及嗎？

　　壹年前，她見過身邊少年多麽期待重逢的目光，可是這場景，對當年的越之恒來說，卻是更加殘酷的現實。

　　山澗上風很大，越之恒如今的修為便很不錯，幾乎沒人發現他。

　　他似乎也覺無趣，沒那個癖好看人親昵，眼不見心不煩，很快闔上眼，不再看九思澗中的人。

　　直到壹只靈鳥飛來，蓬萊急召。

　　裴玉京知道再逗留下去，發現他幫湛雲葳躲避刑罰，她只會在九思澗中被罰更久，他不得不立刻離開，封印住那只那暴露他位置的靈鳥。

　　湛雲葳坐在山澗上，看著裴玉京離開了。

　　可是……她咽了咽，記憶裏，這壹夜並不算難熬，她壹度以為天明後，裴師兄才離去的。

　　那麽，誰最後幫了她？

　　答案幾乎呼之欲出，她眨了眨眼，看向越之恒。

　　他沈默著，垂眸看著九思澗中，蜷縮在古樹下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