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訣別
山主之女 by 藤蘿為枝
2025-2-17 20:55
他自始至終,不曾回頭。
前方不遠處是壹個村落,依稀能看見零星人家亮著燭火。
抱著孩子的女子身影倒映在窗前,顯得十分溫柔。沒壹會兒,冬日打獵的獵戶也回家了。
越清落的視線落在那溫馨的場面上,臉色愈發蒼白,唇角卻帶著笑意。
書裏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原本是她少時逃出渡厄城後,最想過的生活。她不求越家富貴,只願能和娘團聚,可這樣的願望,早就埋在了記憶裏。
湛雲葳問:“清落姐,妳可有身子不適?”
她觸到越清落的手,冷得像冰,幾乎沒有溫度。
玄烏車的簾子壹直不曾放下,冬日本來就冷,壹時也分不清是越清落不舒服還是吹了太久的風。
越清落強忍著心口悸痛,笑著搖搖頭。
湛雲葳卻仍舊不放心:“我們將簾幕放下,我去給妳找些吃的和熱水。”
她們走得匆忙,只帶了壹些重要的東西。啞女怕她擔心,只得任由湛雲葳放下簾子,但湛雲葳要下玄烏車時,她卻拉住了湛雲葳。
她搖了搖頭,在湛雲葳掌中寫:不必,我沒有不舒服,葳葳,妳明日也要去渡厄城嗎?
湛雲葳點頭。
百殺菉的消息壹出,她必定得前往渡厄城,不能讓這樣的東西落在靈帝手中。如果自己這輩子能拿到,說不定就可以結束紛爭,帶著族人重新回到長玡山。
湛雲葳說:“妳放心,我早已給葉師兄修書,讓他前往此處接應我們,他會帶妳去我二嬸那裏。不論是葉師兄還是我的家人,都會好好待妳。”
葉師兄便是先前贈湛雲葳人偶,幫越清落離開的人,也是和湛雲葳壹起長大的長玡山弟子,為人忠厚可靠。
越清落卻並不是擔心自己的去處。
她寫道:渡厄城危險,妳要好好保全自己,那樣東西,妳壹定要拿到,別讓它落在阿恒手中。
湛雲葳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壹番話,她看壹眼啞女,正色說:“我會的。”
這次她再下玄烏車,啞女沒有攔著。
湛雲葳布置好結界,朝村落裏走去,越清落透過玄烏車,遠遠看著她的背影。
少女行走在暗夜,桃粉羅裙翻飛,像雪中盛開的壹抹艷色。
啞女知道,下壹次湛雲葳和越之恒相見,便是真正的敵人了,再不會是府中大雪那夜,幾個少年人喝得酩酊大醉,談起未來壹臉傻笑。
越清落忍住肺腑中灼燒般的痛意,不敢咳出聲引湛雲葳回來。她攤開手,掌心壹片鮮血。
湛雲葳還沒有到達村落,前方山徑小路上就出現了壹個青衣男子,男子頭戴玉冠,風塵仆仆,看見他的時候,湛雲葳很驚喜:“葉師兄!”
葉浮青笑道:“師妹,好久不見。”
他緊趕慢趕,總算趕上了。
葉浮青容貌端方,身上帶著仙門正派弟子爽朗之氣。靈修很少有長得不好看的,葉浮青樣貌也很英俊。
山徑中沒有月光,視野也看不真切,葉浮青說:“咦,師妹,妳信中說要我護送的那位姑娘呢。”
湛雲葳說:“也在此處,壹會兒我帶妳去見她。師兄,妳身上有吃的嗎?”
葉浮青好笑道:“我壹收到妳的信,便趕來了,至今也沒吃過東西。”
他目光溫和,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王朝仙門大戰後,我擔心了妳許久,還好妳沒事。”
那只手從她發頂輕輕拂至發間,湛雲葳忍不住擡眸看他。
葉師兄的確溫柔沒錯,長玡山的同門之誼也深厚,葉浮青卻很少對她做這樣親昵的動作。
葉浮青卻很快收回了手,毫無異樣地問她:“那姑娘是王朝越掌司的阿姊,妳從越府帶走她,越之恒不會追上來嗎?”
仿佛方才只是她的錯覺。
湛雲葳定定看著他,半晌搖頭:“不曾,我們離開的時候,他還沒回府。”
“那就好。”
“師妹。”葉浮青陪著她壹起走向村子,“聽聞先前王朝賜婚,妳被迫嫁與了那人,如今妳幫他阿姊離開,可是對他有了些許情愫?”
“葉師兄何時也愛問這些瑣事了?”
葉浮青看著前方漆黑的路:“難不成在師妹心中,我只關心和喜愛人偶?”
湛雲葳回憶起,少時在長玡山,還常常有人調侃,葉師兄今後說不準要做壹個最出色漂亮的人偶,然後娶了她,同她過壹生。
少年葉浮青梗著脖子:“那又有何不可。”
同門指指廊下的湛雲葳:“葉師兄先做壹個比小師妹漂亮的出來。”
葉浮青當了真,此後每每做出人偶,總要端詳湛雲葳許久,隨後嘆氣:“不夠……還是不夠……”
以至於有壹段時日,湛雲葳見了他就跑。
後來大家都懂事些了,湛雲葳不再計較葉浮青的癡狂行為,靈修有人愛收集法器,有人喜劍,自然也有人喜愛旁的。
葉浮青也有幾分赧然,覺得對不起她,嚇壞了師妹,沒再做過那樣的比對。
許是想得太出神,湛雲葳腳下壹滑,葉浮青連忙接住她。湛雲葳握住他的手臂,低聲道謝。
不知何時下起了雪。
葉浮青正要松開手,卻聽見少女冷不丁問:“妳的右手還沒長回去嗎?”
葉浮青心裏壹驚,瞬間退開數丈遠,卻晚了壹步,壹股靈力沖擊而來,只擊他的丹田。
他身形如雁,飛掠離開,心臟下兩寸卻被擊中,悶痛出聲。
同時,湛雲葳腳下的陣法亮起。
“葉浮青”擦了擦唇角的血,道:“妳什麽時候認出我的。”
湛雲葳不說話,冷冷看著他。
“葉浮青”揚眉,明白過來,是他忍不住觸碰她的時候吧。葉浮青那個只喜歡人偶的蠢東西,自然對她沒有渴望。
失策,他應該管住自己,再忍忍的。
“妳把葉師兄怎麽樣了。”
“葉浮青”擡手,揭下臉上的人皮,露出東方澈那張黑夜裏如艷鬼般濃麗的臉來。
湛雲葳見他用的並非是改顏丹,就知道葉師兄恐怕已經遇害了。
難怪壹開始她沒有覺察出氣息異樣,因為這本來就是葉浮青的臉,想到從前葉師兄對東方澈很好,卻死在這個“師弟”手中,她就怒不可遏。
東方澈站在大雪中,語調幽怨道:“妳只問他,為何不問問我,手斷了以後疼不疼。”
他目光淒切,似愛又似怨。
“妳同越之恒聯手算計我,令我這幾月東躲西藏,如喪家之犬。”東方澈冷道,“若妳因為不喜我是前任王朝掌司之子,才不顧舊情,為何偏偏妳對他特殊。”
“為什麽。”他眼尾通紅,愈發冷怒,“他才是那個十惡不赦之人,妳卻願意讓赤蝶認他為主,同他做那茍且之事。妳們歡好過幾次,告訴我!”
隨著他的憤怒,湛雲葳腳下的陣法急速流轉,越來越亮。
偏偏她越是不答,東方澈越生氣。
不知這幾個月他都做了些什麽,身上竟然魔氣橫生,同時修為也暴漲。壹旦控制不住情緒,他整個人猶如厲鬼。
昔日記憶裏活潑的師弟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病入膏肓的魔修。
他幾近瘋魔喃喃道:“沒關系,等我殺了他,壹切就煙消雲散。我們重來,待我拿到百殺菉,我就是靈域之主。”
湛雲葳揚手,用靈力扇了他壹個耳光。
做什麽白日夢。
東方澈明明想躲,卻發現躲不開。腦海壹陣絞痛,連陣法都控制不了。
不可能!他是八重靈修,他還是修習了無上功法的靈修。湛雲葳壹個禦靈師,怎麽可能打得過他呢。
然而事實就是如此,他眼睜睜看著湛雲葳從他引以為傲的陣法中走出來。
從先前被東方澈下意纏綿開始,湛雲葳就想過今日。
偏偏東方澈地獄無門偏要闖,他瞧不起禦靈師,卻註定死在禦靈師手中。
她每走壹步,腳下似亮起星辰,最後無數靈力絲線,形成壹個囚籠,將東方澈困在其中。
東方澈被迫跪下,仰頭看她。
他還記得少時萬念俱灰,被山主撿回長玡山,第壹次看見湛雲葳的場景。
她趴在廊下,指尖輕點,池中靈魚隨她靈力而動。
他第壹次見禦靈師修習控物,看得有些出神,連多日來的悲傷都忘了。
待他回過神,卻收到了少女的禮物。
她說:“師弟,今後長玡山就是妳的家。”
那時候東方澈覺得她可愛漂亮,連逗弄靈魚,都比旁的禦靈師生動。少時他覬覦她,幻想她,卻從沒將她當做過對手。
今日本想要活捉越清落來對付越之恒,卻成了她掌下無法逃脫的魚。
敗局已定,他笑著:“湛雲葳,我常常在想,那年我不下山,不假死就好了。若仙門敗落,我在妳身邊同妳壹起作戰,今日會不會不壹樣。”
湛雲葳收緊靈力,東方澈吐出壹口血來,他卻毫不在意,繼續說:“原本,死在妳手上挺好的,但我不甘心越之恒過得那樣舒坦。我殺不了他,對不起我東方家滿門,但是拉壹個越家的人陪葬還是能做到。”
湛雲葳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
東方澈笑了笑:“別了,小師姐。”
八重靈脈的靈修自爆靈丹是什麽後果?
那壹瞬,滿世界的風雪寂靜,山林晃動,靈力波紋漾開,無數大樹倒下,山石裂開。
湛雲葳原本能躲開,但她若躲開了,越清落必死無疑。她張開靈力網,護住山下百姓和遠處玄烏車中的越清落。硬扛下這壹擊,她靈丹壹痛,重重摔出老遠,唇角溢出血來。
手上玉鐲發亮,護著她的靈體,卻還是在她臉上留下些許傷痕。
良久,山下百姓心驚肉跳從院子中出來,無法明白為何山林崩塌,而自己和家人安然無恙。
夜風吹來,那上面什麽都看不清,只有雪花洋洋灑灑落下。
湛雲葳吃力站起來,跌跌撞撞往玄烏車的方向走。
她耳朵壹陣翁鳴,每走壹步,靈丹扯著疼。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走到玄烏車前。
玄烏車完好無損,裏面卻沒有壹點兒聲音。她登上玄烏車,看見啞女倒在角落,半身都是血。
風透過簾幕吹進來。
湛雲葳跌倒在玄烏車中,幾乎是爬過去將她抱在懷裏,發現她已經沒了氣息。
雪花吹進玄烏車中,落了越清落滿頭。旁邊有壹行沒寫完的、歪歪扭扭的小字:不怪妳,不要哭,葳葳。
不斷有淚珠掉落在越清落臉上,如此滾燙,越清落卻再也醒不過來。
越之恒和曲攬月坐在青面鬼鶴上。
曲攬月陪著他等,坊間百姓有時候罵他確實沒罵錯,越大人有時候真是鐵石心腸。
從湛雲葳和東方澈打起來,越之恒已經來了。
他冷眼旁觀,見那少女從容反殺東方澈,又眼睜睜見她為了保護山下百姓和越清落擋住靈丹爆炸。
可她並不知道,玄烏車中的越清落,已經咽氣,是壹具冷冰冰的屍體了。
他們看著那少女艱難地爬起來,全身傷痕往玄烏車中走。
饒是曲攬月這些年自詡冷血,都帶著幾分不忍別開了目光,幾乎不敢想像湛雲葳看見玄烏車中的越清落的屍體,會是什麽樣。
然而越之恒卻看得下去。
他視線不曾移開,始終追隨著她,器魂叫囂著要下去,也被他冷漠地封印住。
從前他總說斷,但曲攬月知道他舍不得,哪怕有壹分活著的希望,他也盼著能走到那少女身旁。
這次他什麽都沒說過,但只要這個秘密壹日存在他們心中,啞女之死,便是壹道跨不過的溝壑。
湛雲葳壹定以為越之恒恨死了她。
良久,青面鬼鶴落下。
越之恒壹步步走向那玄烏車,車上,少女抱著越清落,臉上全是淚水。
她擡眸,淚眼朦朧看向越之恒。
隔著漫天大雪,當初兩人有多欣喜,如今就有多麽無望。
他掃了眼啞女臨終留下的血字,冷道:“把她給我。”
他沒有再說傷人之語,抱著啞女走向大雪中。
湛雲葳註視著他抱著啞女走遠,不遠處就是青面鬼鶴和曲姑娘,她全身是傷,卻咬牙追上去。
“越大人。”
越之恒感覺到衣襟被扯住,停下腳步,回眸看她。
他的神情比最初的陌生人還不如。
湛雲葳並不是要強求這段剛有點苗頭的情愛,而是在他懷裏放下壹個瓷瓶,啞聲道:“……這是清落姐的殘魂,我……抱歉。”
她知道,兩人之間,再沒可能了。
曲攬月遠遠看著,湛雲葳看不見的地方,越之恒手背青筋幾乎鼓起。
湛雲葳的控靈術,竟然做到了控魂的地步,可她又是付出了多少,才在重傷下,保住了越清落的殘魂。器魂在封印中,已經哭得不成樣子。
越之恒垂著眼瞼,沒人能看清他的神情。
湛雲葳松開他,往玄烏車走,她覺得冷,腦海混沌,幾乎不知什麽才是對錯。
直到她倒在雪地中,越之恒也沒看她壹眼。
青面鬼鶴離開之際,曲攬月看見那馭著神劍的劍仙匆匆趕來,抱起了雪地中的少女。
而越之恒註視著腳下破落山河,良久,喉間吐出壹口血來。
但他自始至終,不曾回頭。